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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念梳的尸体 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布,警政司派了人跟在赵钧默后头,因身份特殊,所以所长司长皆来了,办事员在那儿登记,还未问出口,赵钧默只是淡淡道了句:“枪走火了。”
分明是睁眼说谎话, 枪就算走火,怎会分毫不差从眉心穿过。
现场好几个 皆在赴宴名单中,俱是面面相觑,双双眼皮都颤了好些下。
事后,汽车行至情报局,车内赵钧默未动分毫,郑副官在侧,只见赵钧默略略怔忡地道:“仲安,萧念梳死了。”
“您伤心吗?”
“伤心?我来不及所谓的伤心。”寒眸深锁,赵钧默眸色幽暗,淡声道,“仲安,比起其他,我更担心随安出事。”
“先生,我明白您的担忧,依照民国法律,当众杀人是要被判刑的,如今政策到了急于验证、遵循的地步,恐没有轻易敷衍过去的道理。”
“我明白。”
话落,走出新进口的美式轿车里,他迎着烈毒的日头,竟有一丝苍凉之感。
局里议事厅开会完毕,黄埔旧识邀他至约翰餐厅聚会,他一人前往,既是旧识便也不多说,只是略略地喝了几杯咖啡,四下环顾,还算安全。
“学礼兄,有何事但说无妨。”
几杯咖啡下肚,皆没有说到重点,赵钧默知晓明晰病情日益加重,一心想快些结束。
“也罢,默卿兄,终是要提的,你应当明白伴君如伴虎的意思,你虽出于那位的嫡系,但那位可是从来猜忌多疑,我听闻您夫人当众杀了您近日的佳人,可你一味隐瞒,你应当知晓此女子在死之前是梨园的名角,好些达官显贵都捧过她,她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被你夫人杀了,即使忌惮于你堵得住他们的口,也挡不住他们私下的议论,何况你如此欺瞒,又用势威胁,你知道,这等同于显露了你的势力,这是我们这些人最为忌讳的,你做到如此且不论原由,但你无论如何,要为自己打算不是?”
这是间包厢,以赵钧默出于专业的敏锐感,深知这里并没有被装上窃听器等等,来人很有诚意,在现下政局混乱的时候还能不怕死同他商谈规劝,不能不说是诚意有加。
“作为学生多年跟随,恐怕没有临阵换营的道理。”赵钧默掩下眼,脱掉双手质地良好矜贵的白手套,放下手中进口的骨瓷杯,只平淡地回了一句,并无任何情绪显露。
对方亦不恼,只是笑笑,耸耸肩道:“默卿兄,我此番来,只为你,你恐怕忘了数年前你为了新婚夫人一掷千金,将荷院池塘填平,专门为你夫人扩建的花园还有那西式的玻璃温室房,后院碍到花园的房屋都一律拆除,好些居民都不得已搬了家,我犹记得当年光是花卉同树木假石都花了你将近数万多元的法币,虽是为了自己夫人,但这样的花费,这样的劳师动众,这样的实力,想必你也知道,那位是看在眼里的。”
略一怔忡间,杯勺在赵钧默手中倏地晃动了一下,轻触到杯沿发出微弱清脆的声音,他眸色深幽,手心莫名攥紧,胸口不禁一窒,面上波澜不惊,棱廓分明的脸庞抿着唇时分外坚毅严肃。
“结合近日之事,恐怕那位不可能不会心生异想。何况,如今勾结帮派残害无辜工人和革命人士,日本人虎视眈眈不说,还挑起内部争斗,你应当知道此做法是极为惨无人道的,我相信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士,当年我们入校的爱国誓言,难道今日你都忘了?”
难道你忘了……
额前密密渗着汗,周身都有些觉得冰冷,舌苔泛起咖啡的苦味,胸口一寸寸不知为何凝结着心痛,他反复脑子嗡嗡地只想着那日她差点晕厥倒在自己怀中的画面,他怎么能忘了他曾经那么地珍爱她,他曾经是,的的确确是不是她就不能的,怎么会到头来觉得没有她他亦可以有别人,怎么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
浑身不着痕迹地轻颤,在友人狐疑错愕的眼前他抚额发笑,俱是酸楚——是了,他甚至忘了,那是他亲手设计,连园子里一棵树一块假石头皆是他排开政务,一个个为明晰挑的,而那时她一个满足的浅笑他都觉得心情舒畅,快意不已,为何到后来要的那么多,要求的那样多,要的越来越多,他本来就只是为了让她欢愉开心罢了,怎么至后来一点点都不一样了,本来他娶她就只为了让她能在他的怀里快乐罢了,那么简单,到后头竟变得这样复杂了。
“是呵,我竟然忘了,我甚至忘了从何时起,我曾经付出这样多得到的,又那么轻易地让自己失去了。”
“默卿兄,你……”
敛起心神,赵钧默拎起放置一旁的帽子,戴上,略低遮掩住了自己的眉眼,淡声对桌前那人道:“无事,学礼兄,你的话默卿我记在心里了,我亦有我的打算,稍后我派专车送你走,以防路上多事端。”
“好,那学礼便多谢默卿兄费心了。”
日头渐歇,夜幕轻启,回去前,他去了趟西街的凤轩居,那老裁缝一见着他便眉开朗笑,戴上老花镜极为亲切道:“赵先生真是贵客,好久没来了吧,我都忘了您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是么,我自己都快忘了,何况您老人家呢。”他稍一怔,侧边唇淡翘,低声笑道。
“今日是?”
他在好些布料前来回执手挑选:“来挑些素点的料子,她既然现下爱素的,便给她再做些素色的吧。”
晚饭前回到府邸,刘管事在旁略有支吾一边觑着赵钧默轻声道:“先生,二少爷那儿你是否先去瞧瞧,您都还未抱过他……大太太那儿,那儿……”
“她怎么了?”赵钧默蓦地顿步一转头,眉头紧锁,眼眸微缩。
“啊,二少爷他这几日好像略有些感冒……”
“我问你大太太怎么了?”
刘管事又“啊”了一声,咽了口水,心下一窒,赶紧道:“你不在时太太将晚晚埋了以后,神色就不大对了。医生说是癔症失语。”
“什么意思?”走至中院,到了明晰房门外,冷眉微挑,赵钧默掐灭了指尖的烟头,伫立在卧房门框边上,他眼神深邃,言谈间又侧身望向房间里穿着素色睡衣望着窗前的半坐在榻上的明晰道,“给他们捎话过去,如若还治不好,叫他们走夜路时都当心着点……”
话语平淡,字句见血。
闻言,郑副官哪里会不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只得耐着性子,旁边规劝轻声说:“先生,你也莫急,孙大夫是你留美时的挚友,你也应信他,他不也说了,是脑神经引起的,主要,主要还是受了刺激,再说,现下大太太的身子骨太虚了,也用不得太猛烈的药,只得慢慢治疗,这凡事都得有个过程……”
“嗳……”
郑副官话还未说罢,他却已经抬脚到了怔愣发呆的明晰身旁。
他瞧着她凝望着窗外淡漠苍白的脸,不禁想起,他已许久未见她笑过了,他忽然低下头,冷眸敛目,看着自己布满茧的手——原本,明明是想拼命握紧的,怎么徒然间竟一片虚无了。尚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萧念梳在他的心上的确有那么点余地,却不想在明晰一枪将萧念梳爆头的时候,令他心如刀割的不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呼吸的萧念梳,而是他怀中渐渐变得眼神空洞四肢抖颤的明晰。是呵,明明我是想将你呵护的,是想将你守在怀里的,然,为何到头来,我却忘了原本的本意,其实只是你而已。
是的,当赵钧默同她成亲的时候,他恐怕从未想过,有一日,那样明媚璀璨的女子会在他的怀里淡淡地同他道:“杀了你的心上人,真对不住你……”
他怎么能忘记,她是他亲自几次佯装有公务径自来南京只为娶入家中的女子,他的夫人,而今她竟对他说,杀了你的心上人,这句话在他的耳畔响彻,何其可笑。
“怀珠”,他虽口中唤她随安,然 ,心里她的名讳在他的心中却是“怀珠”,从何时起,他叫她珠光暗淡也罢了,却是现下,怀中早无珠了吧。
面上淡漠,却是心底里冷声呵笑,四肢百骸皆渐渐冰寒起来,他喉间如鱼刺在里,欲想启口却是不知说何言,半晌,终是道出一句:
“随安……冷吗?”
他缓缓坐在她榻旁,替她披上绣着祥云图案的云肩,随即将她发侧的一缕乱发扣在耳后,她恍若未闻,只是指了指房间里开了半扇的西式落地长窗,眼一眨不眨,似乎犹在梦中。
赵钧默顺着她的手势往前一望,眉头一蹙,心头略动,低声道:“你是说往日晚晚都是从这个窗口跳进来,回家的吗?”
提到晚晚,明晰身子微微一颤,倒似有一丝动容,然后眼神木然地点点头。
在额前亲吻了她一下,赵钧默一个眼神示意,门外的郑副官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赶忙转身去交代。
午饭喂了明晰一些稀饭,她像个孩童一般,吃着吃着还会咳出来,吐得赵钧默一身,肖婶见着直嚷着这样不成,不成,却不料自己家主子只是挥挥手示意无事,连局里那边催得那样紧的会都是等夫人吃了药才走的。
肖婶心里看着不是不觉得心慌的,这眼下只觉得心里忐忑,不知何时是个头。
待到夜间,赵钧默回来时,亦在明晰的榻旁陪着吃饭,饭间,只听得一声尖细娇柔的动物声从落地窗前穿来,明晰晃神半秒,烫洒得一地,暗淡荒芜的眼眸像是添了星火,但极快,半晌,又重新冷寂了下去,而那猫已踱步到了明晰榻前,正舔着那一地的残渣。
“随安。”低声换了一声,赵钧默见明晰的反应,心底里从喜到发凉,见明晰再无反应,只得将那波斯猫抱起,也不管不顾波斯猫身上的菜渍,抱到垂目不响的明晰眼底,低哑的嗓音如同呢喃,“随安,晚晚没死。你看它活得好好的。”
闻言,明晰抬头凝视着赵钧默漆黑如墨的冷眸,她瞧见那眼里多了比以往更小心翼翼的东西,然,她竟无一丝感觉,心底麻木得像是感觉不到暖同冷,只是呆呆凝望着他,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四下在榻上翻了翻,在榻旁的西式雕刻着图纹的白色柜子里找出了一只钢笔和本子,在赵钧默的尚有些期待的眼里,写下几个字,写完后,她分明瞧见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枯涩,怔怔地盯着她写的几个字,然后勾起侧边的唇角,淡淡的笑,也不恼,但似有怅然。
她写的是:“它死了便是死了,你莫要拿其他东西骗我。”
手有些颤抖,字虽还是以前一样的簪花小楷,却有些潦草,钢笔上的墨汁沾染了些在手心上,赵钧默敛起笑意,拿过肖婶熏过香的帕子,将她的手慢慢地擦拭干净,轻声道:“好,等等我叫人给你拿几本书来,你看累了便早些歇息吧。”
呆若未闻,她又瞥开了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凉月清冷,孤星在漆黑夜幕下忽明忽暗,红砖墙瓦内可惜再无那熟悉的猫叫声,好似整个世界都没了一团温暖物,冷寂得可怕。
房门虚掩,这几日眼看明晰病情加重,赵钧默虽面上镇定,却是心底时不时发慌,便叫肖婶从今日开始在明晰未眠时守在门外,以防她夜间有事。
岂料那先生送来的猫已被赶出,夜间戌时正点,洋房落地窗外又响起猫叫声,叫得肖婶渗得慌,猫声本就凄厉,她心中一骇,望房门里一望,却见明晰下榻一脚踏在柔软的洋毯上,迎着猫叫声,室内的灯光灰暗,隐约出现一个影子,那分明是只有着漂亮毛色的猫,微凸的眼闪着幽蓝的光泽,美丽的尾长又细,同晚晚慵懒的姿态不同,那猫身材苗条,棱角分明,细长的腿显得极其矫健。
“你又是来寻晚晚的么……”那声音像是鬼魅,沙哑难听,却是分明从明晰口中溢出。
肖婶捂住不禁要惊诧出声的嘴,急急暗暗地喘着气,只听闻明晰现下沙哑干涩的嗓音又轻轻地响起:“那怎么办,它早已死了。”
那猫轻轻唤了声,在屋内也不怕她就那样踱步,到处嗅了嗅,好似在闻晚晚的气味。
“你听不懂人话,怎么办,好几日了,你还要来这儿多少次,多少次,它都已经不在了,往日你不是同它打闹得紧,我们晚晚那双眼睛险些都要被你抓破了,你如今来寻它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呵……”明晰恍惚间,眼里已溢出了水光,抚着那猫的毛发,低声轻柔如同梦呓,语气却那般充满着讽刺同苍凉。
“它已经死了,你回去吧,来多少次,它都不在了!”哽咽着,明晰寒声道,那猫恍若未闻,只是侧头用那双独有的泛着蓝光诡谲眼眸懵懂地望了望她几眼,它不懂的,它听不懂人话,这个消息恐怕这猫一辈子都不会知晓,恐怕日后它只会来寻一次又一次,直到死吧。
“也罢,你便来吧,每日来每日失望而归,终有一日会绝望的。猫也有感情不是?可惜,晚晚永不会知晓你来寻它这件事了。”明晰垂下淡眸,逗了逗那猫,那猫龇牙咧嘴得狠,她飘虚一笑,语气冷漠。
忽然,一阵风刮过,房门被打开,那猫一跃而出。
“大太太,你,你,你竟还会说话。”
肖婶再忍不住,踌躇几步,门旁走出,瞠目结舌,冷汗渗出了额间。
“是,我没哑,我只是不想同他说话。肖婶,你可以同他去说,我根本没病,我只是不想同他开口。”
拈花淡淡微笑,明晰就直立站在榻旁的桌柜旁,那桌上的西式琉璃花瓶装着今日花匠送来的玻璃温室花房培养出的新牡丹品种,明艳吐蕊,富贵花开,花瓣在瓶边还洒落了几瓣,花映衬着她白色素色的睡衣罩着单薄的身子,那么纤细,却让肖婶打从心底里心生寒意,五脏六腑都觉得冰寒。
“晚,晚安,大太太。”
终是自持镇定,倒抽一口气,肖婶赶忙关上了门,再无敢多看一样,因那双空无的双眸只有冷淡同苍凉。
一个转身,走廊里盏盏壁灯微暗,肖婶还未来得及动弹,却是转身之际碰到一堵金属硬墙,定神一看,方见原是撞到了自家主子胸前锃亮的胸章。
“您,您!”肖婶被一惊,错愕不已,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本想问几时来的,听到了多少,您怎地到了门前还一声不吭。“先生……”
“明日给夫人去百货公司重新准备一本本子,一只钢笔,要好写些的,多仔细挑挑。”
人已径自走了,只摞下一句淡淡的话。
肖婶定下心思量,脑中倒也有些清明,他应是全部听到了,可还是不动声色。
暗暗灯光下,走廊里寂静无声,肖婶却不知为何记起当二姨太死后,二少爷由萧念梳抚养时,她曾忍不住问郑副官,是否意味着大太太要退位让贤了,郑副官只是讪笑状似岔开话题道:“鲁菜、苏菜、粤菜、川菜皆是菜,可不管到哪里赴宴点菜,先生的菜中永远只一样未变,那就是夫妻肺片。是新婚时大太太曾经时常做的菜式,然,先生平日里太忙了,大太太亦忙着处理家务,从前有的趣味情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肖婶听得眉头紧锁,脸上的褶皱子更深了。
但瞧见郑副官敛起笑意,正色说:“肖婶,夫妻之间不就是那样么,你忘了曾经有过的甜蜜,也尝试在他人身上找寻,然,兜兜转转,最终你发现你要的其实还是只在最初的那人身上……”
模棱两可之话,肖婶到底不是文化人,万般思忖,只说了一句:“可,不大好啊,哪还能是原样呢?”
郑副官倒未不耐烦,只是笑笑道:“是了,到底不会是原样了,所以更怕了,所以怕了才会躲避,但不会弃的,亦不舍得弃,因曾经是极美好的。”
然,大太太偏偏不是一个会妥协之人,所以一切才会如此,如若像别家一样,是个能容得下,能平静如常接纳夫婿小妾,心不高气不傲的女子,恐怕就不会变成如今这番田地了。
可,这又哪里只是大太太的错。
其实,肖婶何尝会不喜大太太,大太太虽严厉然从来大方得体赏罚分明,面上倨傲霸道其心肠却是很柔软,只要家仆低声认错,她从不会得理不饶人,虽然众家仆以往俱是怕她,可如今皆是想念大太太掌事的赵家……所以见郑副官如此说,肖婶倒也来了精神便道:“别的我肖婶不懂,我只知,大太太曾同我提起过,大家梁启超先生为一夫一妻制的提倡奔波劳累,自己却还不是娶了自己夫人身旁的助手当侧室……”
“那你可知,自正房夫人死后,梁先生极为伤悼,身体已大不如前。”
“我虽是赵家的人,可我亦明白大太太,不论您说什么,在大太太眼里,恐怕有过就有过,没有就是没有,以后还是以后的事。”
那日郑副官见肖婶极为站在明晰的立场,神色略微暗淡,摆摆手,郑副官也再难言说,只得下去陪着赵钧默处理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