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剔骨剔爱剔心

草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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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起明晰再无同赵钧默说过一句话,不管是赵延盛,还是任何一人,她都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洋楼里,足不出户,连往日叫来解闷子的唱昆曲的人亦再没有来过。

    张梁笙虽被允许入赵公馆,却亦是报社公事繁忙,分身乏术,好几次来,明晰虽是给好脸色看的,对待亦不似一般人,可每每眼眸流转对视间,张梁笙都不免心惊肉跳,那是一双灰蒙到极致的眼睛,再没有当年横眼傲视、熠熠生辉的光亮。

    品茗谈话,他就那样坐在那儿跟明晰说着,明晰虽没有答话,给他的态度算是那么多人里顶顶好的,至少她是看着他的,足够了,他想着总有一日,待赵钧默真正地肯放手,而他羽翼丰满后,他张梁笙一定能带明晰逃出这座早已荒芜却还是被那霸道的人死死把手的牢笼。

    而,在赵钧默无声莫名的冷处理中,郑副官亦是焦急万分,真真是愈发瞧不明白了,是愈发猜不中这两个主子的心思,好几次按耐不住心中的关切之情,曾偷偷好几次在明晰的门外侧耳暗听,至多不过听到几句大太太同猫说的话,不外乎是那几句:

    “晚晚,是什么时辰了……晚晚,你怎么不理我呢,晚晚……我看起来可老了些了?晚晚……我昨夜梦到阿弟了……晚晚……晚晚……”

    俱是——晚晚。

    其实许许多多人皆想不透,为何大太太对一个畜生那样好,然,明晰亦想不透那些个人在想些什么,女子有时要的其实不仅仅是爱,而是陪伴。即使是一个只会喵喵不同人话的声音,可它时时在她的身旁说这话,发着声,从未离她远过半分。

    是呵,晚晚就像是她最后一个寄托,一个归属,虽然是个畜生,却是真真那样从头陪她到尾,从盛极到衰败,从始至终不曾离去过。或许就因是畜生,所以才没有人那样多变的心思,才不至于钻牛角尖,才无那些个人的复杂心思,它有一双最明亮清澈又带着诡谲的眼神,倒映着明晰的脸孔,它的陪伴是明晰最后那一点点微弱光芒。

    眼见得情况不知怎么地越来越不妙,郑副官不顾政务赶忙好几次报告给自家主子大太太的情况,尚以为自家主子会多少紧张忐忑,怎却是每每瞧见赵钧默的脸色在听他报告时一点点地灰暗下去,握笔的指关节都时时地紧绷起来,眸色在微垂的睫毛下显得那样的晦暗,竟是每回听到大太太的消息自家主子并不是担心亦不是失望,郑副官瞧着那双眼底渐渐冰寒怔忡的黑眸,愈发有些不敢附耳在赵钧默旁说些大太太的情况了。

    终过了好些天,郑副官眼见得萧念梳登堂入室在赵公馆最侧的院子借住了许多天,在偌大赵公馆希腊式雕塑喷泉边遇上穿着亮色旗袍的萧念梳方醐醍灌顶醒悟过来……原是绝望啊,原来他好几次汇报大太太的情况换来的不是先前预想的赵钧默于二人之间积极的挽回,换来的竟是绝望……亦或者是他未看清的自灵堂那日赵钧默心底便升起的绝望。

    “那些衣裳……”这件旗袍。

    郑副官怔愣地望着萧念梳娇傲领着好些丫鬟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不禁低声呢喃起来。

    “那,是先前小姐叫我扔掉的,皆是西街凤轩居的老裁缝赶制出来的,手工极其精妙,都是,都是姑爷为小姐自那儿订做的,没一件重样的,我都好些不舍,晚上曾去寻过,本想着捐给红十字会也是好,可我去寻时那扔的地方早就无了这些衣服的影子,原是在这儿了。”

    后头脚步声略重,恍惚间郑副官身后响起周妈似叹息的沧桑声音,好些日子了,周妈脸色亦是愈发不好了,旧式发髻梳着,不似以往的一丝不苟,透露出了她内心的心绪不紊,着眼过去,萧念梳的背影叫她又叹了好几口气。

    心脏猛地重击了一下,似是电击又似针扎,郑副官不由倒抽口气,竟是嚅嗫了半晌,终是放弃,摆了摆手,喟然长叹,语气低沉沙哑,话中极是婉转亲和,亦有些怅然道:“周妈,恕我仲安多言,几日前出卖我党投日分子韦萧已死,这事想必你在报上亦早已知晓,如今国内抗日情绪高涨,中日必有死战,且不说日后先生是否会被蒋先生调遣至一线,战争至最终伤的永远是无辜的孩童与妇孺。我仲安是极盼大太太好,只望大太太切莫再依心性行事,如今到处是寻大树遮阴之人,你亦该明白,大太太再无明家作依靠,如今讨好先生才是最紧要之事……周妈,你应懂,先生心里是有大太太的,然大太太若是继续如此,不过是将先生往旁人身边推。”

    “他!他赵钧默亦何尝不是把我家小姐望死里推!”气急不过,周妈寒声道,横眉冷竖。周妈此刻闻言再没有了平日的礼数,只是惨白了脸,痛心疾首亦愤慨不已。

    话毕,郑副官适才听此言,方刹那明了明家的的确确是出有脾性之人,连已年迈的周妈亦不例外,平素里低眉顺眼,礼貌慈和,不曾想疾言厉色起来竟这般吓人,声音都冷得渗人。

    收起莫名的情绪,奈何之感笼上心头,郑副官苦笑了一声,只好拱手道:“罢了罢了,你我亦不过是局外人,说至多亦有何用,且让大太太兀自珍重罢。”

    周妈岂会不看小报不听广播,如今局势太乱,随时牵动一生,只是每每瞧见小姐虽是现下寡言少语,对着晚晚却是极好的,见得那样一人一猫的融洽反倒觉着外头发生何事又如何,只好这方地儿,她的小姐心有小愉亦是极好了,她不愿在惊扰如今早已封闭起自己的明晰,亦开不了口劝明晰道:小姐你就依了姑爷吧,你若是既往不咎,当做一切无发生过,姑爷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你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一样的……

    她年纪大了,这话,是真真开不了口啊。

    “喵喵喵……呜喵……”

    端茶进卧室时,周妈竟瞧见明晰在给晚晚擦着药,只听得晚晚哀哀地唤着,平日里尖细而慵懒的叫声竟无了傲意,细若蚊声。

    “这是怎地了?”

    周妈赶紧到了明晰旁,一同查看起来晚晚的伤势。只见她四肢上有些被抓伤的痕迹,渗出了点点血丝,鲜红未干涸的血渍在白色的毛发上显得愈发的渗人,再听着晚晚虚弱地哀嚎声,眼前的画面极是叫人心疼。

    明晰平素里已经很少说话了,此时却是开了口回道:“能如何,还不是同邻屋的那只猫打起来了,那猫也真狠,抓得晚晚都是伤……你也是,怎么这般叫人不省心,瞧你往后还跟不跟着它了,这下知道吃苦头了吧……”是许久未开嗓了,明晰的嗓音发出,竟这般的低沉喑哑,霎时听得周妈心头一颤,一下子泪眶湿润了,却是不好表现出来,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满是褶皱颤颤巍巍的手亦抚上晚晚的脊梁,顺着它的毛发,抚了一下又一下,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姚公馆家的那只猫吧,那猫想来也不好受啊,好似伤得可比我们晚晚重多了,我今早路过姚家,我瞧着城西的那什么叫约翰的兽医师都被姚四公子请了过来,门边迎约翰医生的小厮说,那猫动都不能动了,姚四公子脸都变了,毕竟是好些大钱买来的,若是死了可就不剩下什么了。姚四公子多纨绔的人啊,这算盘算得可精了。”

    闻言,明晰略略扯动了嘴角,心底想笑,竟是面上怎么都笑不出来。

    两只猫打架,亦是两败俱伤啊。

    何况,晚晚竟还那么喜欢它,想来一定不好受,虽是畜生,然畜生亦有畜生的感情罢。

    思忖中,周妈觑着明晰寂静如水的侧面,心底渐渐生出心疼之感来,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只是一下子将明晰揽在了怀里,如一个最诚挚的母亲一般,抚着明晰瘦弱的单肩,略有抑制不住的哽咽道:“小姐,我可怜的小姐,莫要怕,你不止有晚晚,你还有周妈啊,周妈我一定会陪着你的,我……”

    明晰怔愣了半晌,方回神,已周身都感觉到了周妈的体温,很温暖,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般,暖意悠长。

    然,明晰却终是眼眸深渺起来,对周妈稍勾动了唇角,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稍有表情,周妈正是惊喜之际,却听闻明晰捧着周妈的脸,抚摸着自己眼角岁月细纹的地方道:“周妈,我虽有母亲,然,在我身侧陪我至多的却是你,我极感激却不是不知道,你,是四姨太自小派至我身边之人,周妈,当日你偷偷背着我在四姨太灵柩旁落泪,我是知晓的。”

    “咯噔”一下,满脸通红,天旋地转,周妈一瞬间颓然垂手放开了明晰,面色一下红一下白,最后脸色变得铁青起来,无足无措亦是不能反应,只能哽着嗓音呢喃如梦呓着:“小姐,小姐不是这样的,我,我……”

    “周妈,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明家已经不在了,四姨太亦死了,你已无理由在留在我身边了。”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我对你,是的,当日是四姨太派我,派我……然,若说我对你无感情,我……那么多年啊,那么多年……我早就……”实在是语无伦次起来,冷汗渐逼近了背上,周妈从未这般失态过,老迈的脸上俱是惨白,急得差点快要晕厥过去。

    “周妈,我记起我小时做梦,总是梦见有人拿着丝巾将我勒得死紧死紧的,每回在梦里我都瞧不清那人是谁,可这些日子,我脑中的画面愈发清晰了……周妈,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勒死我的只你一人……”

    依旧是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像是沙砾在纸上沙沙地刮过,不甚好听,在此刻周妈的耳畔亦如针戳般的尖利,这么多年,她终于知晓了,她竟知道了。周妈浑身不禁抖索起来,声音如碎裂了一般,急声:“可我若是真的下得去手,小姐,我的小姐,你便不可能活至今日啊!是,四姨太是我的亲女,她儿时我同她走散,她嫁入明家时我方同她相认,她的要求不可能不答应,可我,可我对你……”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却是自小看着长大的,若说感情深厚怎比得上亲自抚养,从小瞧大的人。

    “周妈,你走吧,永不要回来,你回你乡下老家去吧,那儿有您真正的亲人。”

    “小姐!我……”

    “周妈,你尚不懂吗,我明白,可我接受不了。”

    刹那间,短短几个字,生生仰面逼视,周妈怔了半晌,张口结舌,最后只得泪雨凝噎,终是擦拭了面上的泪痕,半晌,正色地凝视着明晰,然后像往常那般笑,温热的手将明晰的衣襟整了整,哽声道:“小姐,你可要好好的。”

    明晰鼻子嗡嗡的“恩”了声,直至周妈转身离开,许久,呆若木鸡,直至天色将晚,走廊无一人走动的声音,明晰方将晚晚抱得更紧了些,那身体里头的五脏六腑好似都扭在了一起,不觉咬破了早已甚是干裂的唇畔,接着静静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羽睫几不可闻地微颤,眼角如静水般的泪痕悄然无声地滑下,直至渗入唇边,是咸亦苦的。

    “周妈……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乡下总比这种地方安全,呆在我身边,总归是不安稳的……不安稳的……”

    那如梦呓的沙哑咕哝自语消散在屋内的凉气中,月色渐冷,乌云遮月,屋内未关的窗外袭来一阵阵的凉风。

    决绝隐忍的呜咽声充斥着卧室四周,接着只听得晚晚轻唤了一声,不安地在明晰的怀里动了动,然后睁着那双剔透如琉璃绝美的鸳鸯眼,探出头轻轻地舔了舔明晰酸涩的眼角,又轻声唤了好几声。

    一室清冷,窗外无一点星光,空气中似有似无飘着哪里传来的硝烟味,这一晚,她身旁又少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