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绿珠流落桃花坞

东篱村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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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此时虽已近秋,遍山间竟开出无数朵百合花来,似乎花仙子也在悼念这位行善扶弱的老师太。每日,都有千余民众自发地聚集在西山脚下,吊唁这位曾有恩于自己或有恩于亲朋好友的老人。

    红萼赶到西山时,师太并未下葬。余威正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归来。师太没有亲人,对红萼如亲生闺女一般。那年红萼因踢死了竹筒帮的恶棍,害怕官府追究,逃离家乡,女扮男装,到处求师,四乡漂泊,可惜并未遇到什么高人。那日来到西山,肚子实在饿的不行,于是在山脚一户人家偷了几个煮好的红薯,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来,哪知吃得急了,红薯卡喉,禁不住打了个响嗝,这一响嗝可惊动了家主,于是这家男主人领着三个儿子,三下五除二便将红萼捆了个粽子般结实,招来一阵好打!幸好这时师太路过,救下红萼,带回家中,方知她是女儿之身,欲独自出门求师。师太怜悯于她,收她为徒。从此,红萼便潜心习武,才两三个月,她武艺便大有长进,洪水淹了家乡,她回家探亲,不想又遇到了余威要捕她,这才发生了以后一连串与余威的故事。

    当红萼见到如沉睡般的师太遗体时,早已悲痛万分的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余威告诉红萼,原本师太要亲赴阳河吊唁玉宏师兄的,可能是师兄病逝的消息对她打击太大,她瞬间昏倒在地,一病不起。无奈,只能白鹭传书,让红萼代为奔丧。幸好余威赶来照顾师太,也算是在她身边为她老人家送了终。

    据说老师太姓朱,从未有人知其真名实姓。师太的母亲也是一位武功盖世的女英雄。传闻曾在东汉延熹年间代父从军,征战漠北,立下大功。母亲卸甲归田时年近四十,婚后十年才喜得一女。师太早年与师兄玉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来是很幸福的一对,可惜女英雄死得早,师太的父亲嫌玉宏家贫,门不当户不对。玉宏一气之下,遁入空门。师太没有悲伤,只身出走,来到西山。本来她在西山只是短暂停留,不想那日在乳泉取水,见到两只被鹞鹰攻击而受伤的白鹭,她将白鹭救起,细心护理。白鹭伤愈后竟整日陪伴着师太,师太亦对白鹭产生了浓浓的亲情。从此,师太定居西山,凭一身武艺扶贫助弱,颇负盛名。那白鹭一代又一代,九十余年间,从不与师太分离,也成了师太的信使,据说那白鹭还常为师太和玉宏大师传书信呢。玉宏大师以一百一十三岁高龄辞世,还是白鹭传书,师太才得到的消息。

    次日,竹筒帮也闻迅赶来吊唁。办完师太的后事,竹筒帮邀请余威与红萼仍回博白入伙。余威应承了,红萼却不置可否。余威让柳三炳先带竹筒帮的兄弟们回去,等他守完七七四十九天的灵,再到博白会合他们。这样,柳三炳领着弟兄们先行告辞,返回了博白。

    西山的悲痛气氛渐渐散去。

    两颗年轻的心却显得越来越别扭。大概这就是心里因素在作怪吧,绿珠一句“要红萼嫁给余威”的戏言,却成了红萼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结成了心中不知如何去排解的疙瘩。而余威的确非常喜爱这位火辣辣的小师姐,可又明知他与她完全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错位:他在生活中得像大哥哥般关照她,在武艺训练中得像师父一般带着她,在委屈面前得像长辈一般让着她,明明是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处处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竟然得叫她“师姐”!唉,这世道也真是,整出些个古里八怪的人际关系,捉弄人啊。

    “师姐,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我要回博白了。”

    “谁是你师姐啦!”红萼脾气明显见涨。

    “那我叫你……师妹?”

    “你敢!师父不在了,你就想欺负我。”

    “师姐,我哪敢哟。”

    “你回博白干吗?白鹭哪个喂?师太的坟茔哪个守?”

    “我回博白,不是还有你留在这儿吗?”

    “我?我一个女孩儿家家,你想让我给狼吃了?给坏人杀了?给寂寞闷死了?”

    “那么,那么……师姐跟我一起回博白?”

    “我就晓得你没安好心,想把我拐走了!”

    “师姐,让你留也不是,叫你走也不是。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着绿珠,看见我就烦!”

    “我冤哦!什么时候烦过师姐你啦?”

    “绿珠也没安好心,自己丢就丢了,丢了的东西还想让我捡回来。”

    “绿珠丢什么东西啦?”

    “丢人。”

    余威疑惑地问道:“丢人?绿珠被谁欺负了?”

    “被你欺负了,所以把你丢了。”

    “哦。”余威松了一口气,“她想让你把我捡走呀?”

    “哪个稀罕你啦!”

    余威看了红萼一眼,没有做声。

    良久,红萼不见余威有所反应,吞吞吐吐地又丢了一句话:“哎,她让你娶我。”

    这下余威可跳了起来:“娶你?谁敢娶你这个女魔头!”

    “你不敢娶,我还不想嫁呢。”

    “这是绿珠妹妹说的?”

    “不是绿珠妹妹说的,莫非是你心里想的?”

    “你呢,说老实话,话语有一丢丢甜蜜可有点口蜜腹剑,不知哪天会被你呛死;为人挺豪爽可老是夹杂着刁蛮,不知哪天会被你气死;笑得挺可爱可偏偏生性霸道,不知哪天会被你磨死;长得挺美可娇艳里藏着一股杀气,不知哪天会被你逼死……”

    “是!我便是想呛死你,气死你,磨死你,逼死你!”

    “红萼,真的,我有点喜欢又有点怕你。以后的事情以后说,还是那句话:随缘吧。”

    “不!我就要你今天当面鼓对面锣,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说个明明白白。”

    “这……我说不明白。”

    “那就让剑来说。”

    “你道怎的?”

    “你我师姐弟用心斗上一场,我输,我便屈了自己嫁给你这个讨厌鬼;你输,你便是我永远的师弟。”

    “不公不公,你便是输了嫁给我,我也得永远当你的师弟呀?”

    “那……那就永远服侍我。”

    “也不公,你便是输了嫁给我,我也得永远服侍你呀?”

    “那……我便杀了你!”

    “斗就斗,你以为谁怕谁!”

    于是,同门师姐弟便在师太居住的小屋旁打斗起来。

    这是一场颇为滑稽的打斗:

    余威心里明白,红萼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只要他出上六七分力,就可打个平手;如果稍加留神,出上八九分力,便可战胜小师姐。可是余威想错了,红萼经过与石崇交手,不断琢磨出很多新花样来,武功比原来高出了一两分。这下便苦了轻敌的余威,只见红萼手中的宝剑虎虎生风,直朝余威逼来,才十几回合,余威已被逼得汗流浃背。由于忙于招架,早已将婚嫁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得不打出十二分精神,认真对付这位咄咄逼人的小师姐。

    红萼呢,当然绝对是不想战胜余威而杀了他,她哪里舍得呢!只不过想逼逼他,让他日后不可小觑了自己,然后再卖个破绽,让他赢了,自己便可与这十分喜爱的男人结为夫妻。谁知动了真格的余威确实够“威”,打斗了三十余合,红萼已是坚持不住,便想跳出圈子,戏谑余威一番。于是她抛给了余威一个神秘的微笑,便纵身一跳,跳出了打斗圈外。

    这神秘一笑可笑醒了余威:哦,胜她不得的,胜了她便要娶她了。他才不想这么急就娶了这位火辣辣的美女,他要温火慢热地与她交往,真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抱中。所以,他今天只想与红萼打个平手。

    此时余威见红萼跳出打斗圈外,似乎要认输了,他可不上这个当。只见余威顺势一跳,也跳到红萼身边,然后虚晃一剑,脚下故意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下红萼可真来气了,本来她知道余威心中就是喜欢自己,但毕竟只是自己的猜想,她打算利用这次打斗,逼出余威的真心。不想他却将自己的一番苦心如此作践!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想到此,红萼的剑锋噬人般地直抵余威咽喉。这是一招夺命剑哪,因为对手躺在地上,本身就失却了大半的防护能力,再加上这剑锋是如此迅速,十有八九是要对方命丧黄泉的。当然,红萼并不会真的伤了余威,她是想让剑锋抵住余威咽喉时突然定住,将余威吓得个丧魂落魄!

    余威见红萼动真格的来了一招夺命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个余威,使出了一招绝门功夫“滚地龙”,就在那剑锋抵住咽喉的刹那间,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连滚三滚,然后就势一个“旋地剪刀腿”,夹住红萼双脚,用力一扭,那红萼失去重心,直愣愣朝地上倒去。

    红萼知道,余威用了真功夫,自己真的输了,这一跌,跌得很舒服,她完全放松了自己,让自己那柔美又健硕的娇躯,如同跌入爱河一般,让她尽情地、舒缓地融进自己早已向往的那片无边无际的爱波情涛之中。

    这一跤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一跤。

    这一跤是她最幸福最美好的一跤。

    这一跤是她最珍惜最无价的一跤。

    再说那傻乎乎的余威一个“鹞子翻身”,刚立起身子,却见红萼软绵绵,毫无防护地,如棉絮般向地上飘去,心中一惊,连忙扑向红萼,要将她托住。

    当然,托她是枉然,他只感到自己是倒在一团软绵绵的花堆里,那“花”的双眸是那么的迷人,那“花”的气息是那么的难以抗拒,那“花”的身躯似乎已将自己融化,融化……

    没办法,这大概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

    据说有个放牛娃恰好看见,传下了一首戏谑的山歌:

    莫恁嚣,哥绊情妹跌一跤,

    跌得算痛不算痛?

    摔得成跤(交)不成跤(交)?

    话说女扮男装的绿珠让欧阳建和刘琨陪着,去东城门外寻访“那块冰”和“那把火”。欧阳建轻车熟路,带着两人三拐两拐,便来到一户小宅院。

    欧阳建上前叫开了门。

    开门的是竹儿,她问道:“欧阳公子有何事……”竹儿突然看见了跟在后面的两个男人,“他们是谁?”

    “我的好朋友,夜里出门,是让他们给我壮胆的。”

    “请进吧。”

    绿珠认出了竹儿,竹儿在夜里当然认不出换了装的绿珠。绿珠掩着嘴儿跟进门去。

    “缪兰姐姐,坚石给你请安来了。”

    石崇常指使欧阳建来联络缪兰,所以两人很熟。缪兰受了劫难,虽然仍心有余悸,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恢复了不少青春活力。

    缪兰客气地说道:“三位公子请坐。”

    绿珠一见缪兰,眼前一亮:果然是位绝色美女!她由衷赞道:“缪姐姐真美呀!”

    缪兰看了绿珠一眼,愣住了:“请教公子大名?”

    “我……小生姓朱。”

    “美哉朱公子!公子若非男儿身,定会比姐姐我娇媚万倍!”

    这句看似溢美之词,倒也实在,逗得一旁那两个毛头小儿“吃吃”地直掩嘴偷笑。

    绿珠不动声色地瞪了欧阳建一眼,转而对缪兰说道:“缪姐姐,我们听石将军提起过您,深感敬佩,今夜能见到缪姐姐,荣幸之至。”

    “石将军……向你们提起过我?”

    欧阳建正埋怨绿珠多事,不知底细却又瞎聊瞎侃。不想绿珠答道:“嵩山石洞之中,石将军勇救姐姐,岂非一桩美谈?”

    “此前,石将军与缪兰,早已是生死之交了。”

    “小生一眼便看出,缪姐姐与石将军之交绝非一般。”

    “朱公子有眼力。”于是缪兰将石崇到阳城上任,如何救了自己,又如何在嵩山草庐纵情相交。听得那欧阳建与刘琨满面绯红,心跳不已。而绿珠也深受震撼,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说实话,她不敢再听下去,似乎她自以为与石崇的真情唯一,会在缪兰面前被撕得粉碎。

    “缪姐姐,小生夜里到府上叼扰姐姐,心中十分不安,我等告辞了。”

    看得出,缪兰却十分喜欢眼前这位“朱公子”,她很想与朱公子再聊一会儿,无奈朱公子辞意已决,只好送出门外。

    “朱公子,有空与欧阳坚石常来坐坐。”

    “缪姐姐,有空我会来的。”绿珠说罢,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缪兰的家。

    “还去紫鸢家看看不?”

    “不去了,不去了!”绿珠连连摇头,“看来也是一位与石将军生死相许的主儿。我们还是回大司马府吧。”

    三人一路无话,绿珠的情绪明显低落。回到了大司马府门前,不想一阵车马声响,原来是石崇从安阳乡侯府回来了。绿珠一见石崇,连忙闪身躲到墙角暗处。

    “欧阳建,半夜三更带刘琨到哪儿混混去了?”

    “小舅,我们……随意走走。”

    “那个是谁?”

    “我、我们的一位朋友。”

    “朋友?怎的一见我,便躲到那阴暗角落里去?我看不是什么好人,小心交友不慎,陷入泥潭!走,跟我回去。”

    不由分说,石崇拽起欧阳建和刘琨如拎小鸡般拎进府去,吩咐随从关上了大门。这两小子张口结舌,“哎哎哎”尚未“哎”出个所以然,大门已重重地关上了。

    这下可苦了绿珠!

    叫吗,不敢,私自男装出门,已是无理可辩;不叫吗,夜深人静,静得让人不寒而栗。这下真是“进退维谷”了,怎么办呢?

    再说欧阳建与刘琨进门后好不容易从石崇身边溜走,两人也不敢声张,用尽吃奶力气,抬来一张竹梯竖在墙上,刘琨战战兢兢地爬上梯子,朝墙外一个劲地呼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空余那街道上一片漆黑和恐怖。

    欧阳建知道出大事了,他顾不上竹梯上的刘琨,失了魂似的边跑边喊:“小舅,小舅!小小舅娘不见了!”

    这一喊惊动了整个大司马府,上至石老夫人,下至家人和丫环,都热锅里蚂蚁似的四下乱寻乱呼。还是石崇镇静,他叫来欧阳建问了个仔细。听罢也不发怒,只是淡淡一句:“放心,绿珠不会走远。”于是他“调兵遣将”,将府上所有男丁做了安排,分成若干组,由五虎亲率,各组有一重点方向,然后打起灯笼,立即四下搜寻绿珠。

    说也奇怪,任凭这百十人如何找寻,从亥时搜索到卯时,天已大亮,就是不见绿踪影。

    这下石崇也沉不住气了,他牵出了那匹豹斑银鬃马,在洛阳城内大街小巷中转了两圈。最后,猛策一鞭,冲出城门,沿着洛城和洛河狂奔!

    石崇就这样失去了心爱的、视为自己生命的绿珠。

    却说那绿珠呆站在墙角,不敢呼喊,又不敢乱走。她心中刹那间如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一股脑涌上心来。是呀,自己与石崇算个什么呢?既不是明媒正娶,又不是情感所依。不说别的,那缪兰姐姐与石崇的感情,甭说也比自己与石崇的感情深厚得多,自己究竟掺和些什么!想着想着,凄凉劲占了上风,她糊里糊涂迈开那沉沉的脚步,走向寂寂的夜。

    绿珠茫茫然未走多远,只见迎面打着灯笼来了五六个人,她连忙闪身一旁。来人有说有笑,本来已从绿珠身旁走过,不想其中一位直看着绿珠发笑。另一南方口音的青年问道:“士龙何故发笑?”

    “此呆头虫无端在此守夜也。”

    那青年一看,果然在黑夜中呆站着一人,他忙凑近问道:“这位兄弟,深夜还呆立街边,莫非有事需要帮忙?”

    绿珠不答。

    那人更好奇了,径直走到绿珠面前:“小兄弟,请勿惊慌,吾乃江南陆机,表字仕衡。那位是我弟弟陆云,表字士龙。请问你有何难处,我等可伸出援手,助你一臂之力耳。”

    “我……”绿珠见陆机诚恳,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了。

    陆云又大笑起来:“哈哈,多事虫对呆头虫。”

    “士龙休得取笑。”陆机真诚建议道,“不然……兄弟可随我等到大将军府一叙?”

    原来,王濬灭吴立了大功,已封为抚军大将军。当时王濬俘获吴国伏威将军陆景,诚心劝降,谁知陆景坚贞不屈,拒不降晋,王濬只好阵前斩杀陆景。破吴后,王濬十分钦佩陆抗、陆景父子,便对其家人多方关照,助陆景的两位弟弟陆机与陆云完成学业。此次王濬邀陆机兄弟进京,是想引见于朝中重臣张华之流,以便能重用天资聪颖的陆家兄弟。今夜,便是陆机陆云兄弟前往广武侯张华府上拜访归来,那四位打灯笼带路者,是大将军府上家丁。

    绿珠看着陆机兄弟真诚可靠,便随他们来到了大将军府。进到厅堂,灯火通明,陆云见到绿珠,又是笑个不停:“哈哈,都说那潘岳是天下第一美男,我看与这位小兄弟相比,未必比得过呢。”

    “小弟休得无礼。”陆机十分礼貌地问绿珠,“我等尚未请教贤弟大名。”

    “我……姓朱,名律。”

    “是律法的律,还是绿色的绿?”

    “绿色的绿……不是的,是律法的律。”

    “如此,朱公子为何独自在街头徘徊,莫非有何难事?”

    “并无什么难事,我与几位兄弟进京赶考,只是宵夜后与他们走散了。”

    “朱公子可记得你们下榻之客栈?”

    “小生笨拙,出门不甚记事,因而寻不到所住客栈,只好在街上徘徊,见笑了。”

    “不碍,今晚朱公子便与我等同住,明日再送你回到你同伴身边。”

    “哎呀不可,不可!”

    “都是自家兄弟,有何不可?”

    “小生一来睡眠鼾声如雷,怕扰了兄长们的好梦;二来从小孤独惯了,与人同睡一屋,便会彻夜难眠……”

    “如此,便让朱公子独居书房吧?”

    管家应道:“是,我来安排。”

    绿珠这一夜在书房真是?“彻夜难眠”了。她确实想了很多很多,石崇既然有妻有妾,自己在其中就像是个多余的人。而况当初石崇并不喜欢自己,是将自己当成贡品贡奉皇上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哀怨打动了石崇,自己的痴情缠住了石崇。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如返回博白,做个快快活活的村姑,当个无忧无虑的山间小精灵。

    第二天一大早,主意已定的绿珠早就注意门外动静。果然那管家外出办事,她也跟了出来,说是不再叼扰,先回家乡博白。管家也是个热心人,他带着绿珠寻到一架马车。老管家招呼绿珠上了车,还帮付了车钱。

    于是,绿珠在车上晃悠悠地一路往东南颠去。

    黄昏,马车行至中牟县城。车夫道:“公子,今晚要在中牟县住宿了。”车把式客气地请绿珠下了车,“我在车上候公子,明早再上路。”

    “住宿?”这下可把绿珠给吓蒙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身无分文。无奈,她将贴身的一只玉环取下,寻了间当铺要将玉环当了。

    当铺老板接过玉环细细看了一遍,却对账房使了个眼色,那账房会意,立即出了门去。当铺老板给绿珠砌了茶,言道:“公子,这可是只上等玉环,值个大价钱的。请你稍候,我还要认真看过,才能给你一个上好价钱。”

    “算你有眼力。”绿珠学着男人姿态,品了一口茶,从容言道,“不过小生我急用银子,你便是打个折先收着吧,过几日我便会来赎还的。”

    “是。”当铺老板低头鉴别玉环,眼睛却不时瞟向绿珠。

    不到半个时辰,账房带着个男子匆匆闯进店来。账房指着绿珠道:“就是他!”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潘岳。原来潘岳是个大孝之人,妻子小秋重病,他为了不连累母亲,便将小秋接到桃花坞养病,自己却奔走于母亲家和桃花坞之间,又要悉心照料小秋,又要天天到母亲家中问安,真可谓是婆媳均顾,孝义两全。

    此时潘岳细细打量绿珠:“公子,何故偷我家玉环?”

    “偷?”绿珠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潘岳接过店主递来的玉环:“这就是物证。”

    “你好好看清楚了。那是我绿……六两银子买来的!”

    潘岳仔细看过玉环,这玉环与小秋那只太相像了,可是毕竟有所区别,手中这只特别的细腻润柔,系于阗玉之精品,少说要值几千两银子。他不动声色地对店主说道:“此玉非我上月典当给你的那块玉环。我们错怪这位公子了。”

    一听这话,绿珠的气消了:“这还差不多。”

    “在下潘岳,本地人。请问公子贵姓?”

    “啊!你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潘安仁?”

    “戏言而已。比起公子你,哪及万分之一。”

    “哎呀不敢。小生姓朱,本欲进京投亲,谋一份职业。不想走错路径,盘缠已尽,只好当了母亲赠我的玉环,以作权宜之需。”绿珠边编边说,倒还糊弄得过去。

    潘岳笑了笑:“朱公子,这里有十两银子,你便拿了去,到京城寻亲去吧。”

    “不可,我还是当了玉环吧。”

    “朱贤弟如不弃,不妨到寒舍一叙。不远,距中牟三四里地的桃花坞。”

    “桃花坞?这名字挺好听的。”绿珠犹豫了一下,见潘岳颇为实诚,便答应了。

    绿珠跟着潘岳,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桃花坞。这里夜景很是不错,月光照处,桃林夭夭。绿珠高兴得绿像归林小鸟似的。

    潘岳让绿珠认识了小秋:“这是你嫂子小秋。这位是身无分文要当玉环,被人误为小偷的朱公子。”

    “幸得潘大哥主持公道,才还了小生清白。”

    “朱公子,你可知你那玉环值几多银子?”

    “起码值个十两八两吧?”

    “哈哈,少说要值三四千两。”

    “啊!那是石……实在不知它如此贵重。”

    “朱公子,我家夫人得了重病,好不容易才调养过来,如今身体尚很虚弱。我看你聪明伶俐,不如请你留下,陪你嫂嫂说话,以期有个安慰。二天我照付工钱,朱公子便可到京城寻亲了。”

    小秋一下愣住了,瞪着潘岳说道:“这……方便么?”

    绿珠却高兴:“方便,方便。小弟弟照顾大嫂嫂,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潘岳将小秋拉到一旁,悄声言道:“夫人,你还看不出呀?此人是个女子!我想她是与家人有隙,离家出走的。”

    “哦,你一提起,我还真看出她是个小女子了。”小秋窥了绿珠一眼,“你看那粉嘟嘟的脸儿,月儿似的弯眉儿,还有那细细的耳环印儿。她若真是个男子,定要比你潘岳美俊十分。”

    “是呀,是呀。如此绝世美人流落在外,万一被人欺负,她家人是何等悲伤。不如我们将她稳住,再细细打听她的出处,送她与家人团聚。”

    “相公言之有理,我们留下她便是。”

    绿珠早在石崇那儿听说过潘安仁的大名,如今得见,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男。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潘岳的人品。他对病重妻子的不离不弃,对素不相识的落难人两肋插刀,这些品质,都是绿珠最为敬重的。既是石崇的好朋友,又有如此贤惠大方的嫂嫂相伴,不妨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再说。于是,绿珠留在了桃花坞。

    那日正巧是七夕,潘岳在黄河滩上铺上地席,摆了些瓜果点心,与小秋和绿珠共赏银汉鹊桥相会。绿珠原本在家乡是个劳动惯了的人,她挽起衣袖,撩起长袍,搬这搬那的特别勤快。三人席地而坐,此时天际繁星点点,清朗可人。一条银河斜地里横卧夜空,牛郎星和织女星离得是那么的近,似乎真有一群仙鹊连接起这两颗明亮的星星。

    潘岳叹道:“呀,真乃天宫之奇景也!”他轻声吟唱道,

    天际朗朗,装点星辰无数,

    银汉迢迢,独咏七夕夜渡。

    丹霄亦有别离,何堪人间悲苦?

    幸鹊桥有意,引来万众瞩目,

    虽经年一聚,可见亲情如故。

    语寄金风,泪含玉露,

    不知孤独游子,何处是归途……

    吟罢,小秋连声叫好。潘岳看了一眼绿珠,她沉默不语,粉腮边分明挂着两行泪珠。

    “朱公子想家了?”

    绿珠连忙悄悄将泪拭去:“没有呀,听着你的好歌,我正看牵牛织女相会呢。”

    “我怎么看着朱公子像也在神往那七夕相会的佳期呢?”

    “我、我与谁相会!”

    “与想会之人相会呀。”

    “潘大哥见笑了,我并无想会之人。”

    “看牵牛织女而落泪者,心中必有牵挂之人。”

    小秋忙打圆场:“安仁,你就不要难为朱公子了。”她转向绿珠说道,“朱公子,我们那边说说话去。”

    “得,你们也别去哪儿了,我进屋拿披风去,你们就在这儿聊。”潘岳转身走了。

    “朱公子,你可知我为何留你这个大男人在我身边?”

    “我是小弟弟,留在嫂嫂身边有何不妥?”

    “朱妹妹,别骗你嫂嫂,我早就闻出你身上的脂粉味了。”

    绿珠大惊:“我装扮得就这么拙劣么?”

    “你太漂亮了。”

    “潘大哥可知我是女儿身?”

    “他?你想让他知道么?”

    “不,不。嫂嫂,你就让我保这个密吧。”

    小秋抿嘴一笑:“行,我们就将他当成个大傻瓜!”

    其实这“密”岂能说保便可保得了的?那日潘岳赶回家中看望母亲,留下绿珠陪着小秋在桃花坞散心。小秋身体恢复得很快,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她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绿珠的红妆打扮。于是她找来自己最漂亮的衣裙,亲手为绿珠梳妆穿戴。不用说,这一梳妆打扮,便扮出了个婷婷玉立的绝代佳人。

    小秋高兴得不得了,似乎刹那间一身的病全都好了。她拉起绿珠,一同到黄河边漫步,向绿珠倾诉着自己与潘岳真挚的情感。

    “都说他是大晋第一美男,你说他真的很美么?”

    绿珠不知小秋的用意,随意答道:“美呀,女孩子都会喜欢他的。小秋姐姐你不会吃醋吧?”

    “如果你的男人天下令少女都喜欢,难道不是坏事呀?”

    “男人会移情别恋的。”

    “其他人我不敢说,潘岳不会,我相信他的。”

    绿珠静静地看着小秋的眼睛:“呀,小秋姐姐,我发现你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嘴贫!”

    “真的。最美的不是用眼睛看着他,而是用心装着他。”

    “朱妹妹,只怕我不久于人世,难得陪伴他终身了。”

    绿珠忙捂住小秋的嘴:“姐姐不要乱说。”

    “如果我真的离世,他,又托付给谁呢?”

    “姐姐,我们不说这般伤感的话题,好吗?”

    “不说,不说。冬天来了,快下雪了。”小秋禁不住将绒毛披风收了收,裹紧身子:“你冷么?”

    “要不,我们回去吧?”

    小秋点了点头,绿珠刚搀扶小秋转身,却见潘岳直楞楞地站在她们跟前。

    “哎呀!”绿珠羞红了脸,忙扭头过一边去。

    潘岳看了小秋一眼:“我也不想瞒了。朱妹妹,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

    “合着你们一起来瞒骗我呀?”

    潘岳笑了:“是你先瞒了我们。”

    此时只见小秋鼓足勇气,却装着很平淡地说道:“我有一桩心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潘岳有些诧异:“夫人有话请讲。”

    “你们有话要讲,我……不方便,先告辞了。”

    “朱妹妹,与你有关,你要听的。”小秋微低双眉,平静地言道,“此次大病,我恐不久于人世。此次天赐我朱妹妹,如此美貌善良,知寒知暖,善解人意。我想,潘郎便休了我,与朱妹妹成就百年之好,如何?”

    绿珠几乎是跳了起来:“哎呀,不可,不可以的!”

    潘岳更是平静,他轻轻地拥着小秋,细声说道:“朱妹妹说的对,不可以的。你我如同黄河与河床,休了河水,河床便是干涸的;你我如同桃树与泥土,休了泥土,桃树便是干枯的。小秋,你是我的唯一。”

    绿珠看着他们,流着泪,一步一步走远了。

    次日,绿珠向潘岳和小秋辞行,她要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