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崇初窥后宫秘

东篱村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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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萝村和赤萝村是两个相距不到五里的村子,中间正好隔着盘龙潭。

    这天,小绿珠背上竹篓,约上赤萝村的小“老同”红萼上后山采野葛麻。

    这里是南流江流域,南流江经玉林、博白、合浦直达北部湾。南流江流域喜养蚕,生产的蚕丝是南国上乘的货品。但玉林博白的百姓聪颖过人,他们用上好蚕丝与当地的野葛麻,纺织出一种特有的“细葛布”,这种布柔和凉爽,十分适合气候炎热的岭南民众穿着;因有野葛麻,它质地柔而韧,经久耐用,品质上乘。到了唐朝,细葛布被列为贡品。

    粤地称同年出生的为老同,绿珠和红萼不但同年,还同月同日,只不过那红萼比绿珠早两个时辰来到世上。小姐俩上后山要采摘的野葛麻,便是采回家来织“细葛布”的。

    红萼一见绿珠,便笑道:“哎呀呀,我们的小绿珠去看了一眼什么将军,风一吹就变成了个大美人了。”

    “红萼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咦,你还怕我取笑?听说你那天在人堆里看那个什么石将军,那个馋相哟……风吹开了面纱都不知道,羞不羞哩?”

    “哎呀红萼姐姐我不理你了!”

    “哎,你说说,那石将军长什么样儿?”

    “他呀?很平常喽,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喽。”

    “呀,你看看你,脸儿红了,小脸儿——红了!”

    绿珠转身便走:“我真不理你了!”

    “好妹妹,你与你逗着玩哪。”

    说话间,小姐妹已割了小半篓野葛麻。“走,我们到前面那山槽槽去,去那儿采点野菜喂猪呗。”红萼拉起绿珠,向一个小山槽走去。

    果然,山槽中土质特别的湿润,长着野苋菜、白背菜、艾菜等等,这些可都是猪儿们喜爱的吃食。小姐妹那个乐呀,她们边哼着小调儿,边忙着采摘。可她们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纯朴安宁的山乡,已经有一个魔影在尾随着她们,已经有一双魔手正向伸向这对天真烂漫的小姐妹!

    “哈哈!小妹妹,大哥来陪你们玩玩?”令人悚然的淫笑后,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膀子,左手晃着一件破旧衣衫,右手夹着一支发黄发黑的竹筒,正一步一步向她们逼近。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绿珠是慌了神儿,她不由自主地缩到红萼背后。

    “你想干什么!”红萼瞪着眼儿,蹙起了那双浓眉。——看官,这里没有笔误,红萼姑娘长得相当的美,相当的迷人,可是确确实实长着浓眉大眼,眉间不但有淡褐色的汗毛将双眉连锁起来,还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杀气。有诗为证:

    娇娥粉黛描浓眉,

    隐隐透出三分威,

    赏花休得存邪念,

    小心仙葩化春雷!

    “哎呀,小姐姐还挺倔,我还真喜欢降服你这种小牛牝。”那男子淫笑着脱了裤子,赤条条向红萼扑来。绿珠又羞又怕,只顾着捂紧了双眼。红萼却不搭腔,顺势抓住那双伸来的淫手,用暗力一抻,抬腿往那男人的命根儿猛的顶去,只听一声惨叫,男子瘫软着倒在地上。红萼仍不解气,用尽全力踹了那男人的下腹一脚,拉起绿珠便跑。

    一口气跑到了村头,小姐妹再也没了力气,瘫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挎在手腕的竹篮子,采的野葛麻和猪菜全都颠没了。

    话说太康初年三月,石崇率军回到晋都洛阳与杜预交割完毕,送走了他的修武子弟兵,只留下帅仁、曹义、贲礼、尤智、周信五位勇士跟随,住进了腾云阁西阁楼。腾云阁是晋朝专供外官进京公干时下榻的处所,分东西二阁,东阁豪华,供封疆大吏使用,西阁则一般些,供五品以上官员使用。六品以下官员,则只能在普通驿馆居住了。石崇虽只有七品,却是伐吴的大功臣,因而也特许住进了腾云西阁。

    石崇刚放下衣物,急匆匆便要赶回家去看望阔别十载的母亲和兄长。刚从腾云东阁出来的王濬拦住他说:“季伦,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此次进京是听陛下召封,未得陛下召见,还是不要先探母为好。”石崇无话,只好缩进了腾云西阁。

    果然不出三天,武帝司马炎在含章殿犒赏伐吴功臣,石崇终于奉召上殿。司马炎见到英俊的石崇,眼睛一亮,问道:“这位小将是谁?”

    王濬连忙答道:“启禀圣上,小将军乃镇东将军、东光侯石苞之六子石崇,斩杀孙韵、枪挑武延、义取交州的功臣是也。”

    石崇见武帝竟然问起自己,纳头便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想晋武帝径直从龙椅起身,来到石崇面前,执其手扶将起来,曰:“真神勇之美男!”说罢拉起石崇之手,面对大臣们言道:“我晋朝有此年轻之神勇将军,可守千秋基业也!”

    次日,武帝要召见来自各地的几位青年才俊,临时将石崇列入其中,于是这位伐吴有功的年轻将军首次奉召入宫。

    玉清宫里,早已是琴瑟悠悠,熏烟袅袅。养心殿前,数十婀娜多姿的粉黛宫娥踏着琴瑟的节律,正在翩翩起舞。石崇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地埋着头径直向清宫殿内走去。谁知越不敢抬越惹麻烦,这石崇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石崇抬头,眼前竟是一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美男子。那人看见石崇,也愣了一下,搭讪道:“失礼,失礼。”

    “仁兄见笑了。”

    “我自是‘仁’兄。在下中牟潘岳,潘安仁是也。”

    “啊!原来是名冠京都、才貌双全的潘岳兄。小弟石崇,在此有礼了。”

    “哦,文武双全的石季伦,坐怀不乱的石将军,视金如土的石侠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呀。石兄如今官拜何职?”

    “修武县令。”

    “小官闲官瘦官一个。看来石兄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穷格当当的种。”

    “惭愧惭愧。”

    “安仁得侍中荀勖举荐,此次进京,也滞留了月余,今日不知何故,得圣上召见……哎呀不谈了,不谈了。难得进宫一次,我们四处走走看看,领略一下宫内风光,如何?”

    “不敢。小弟初次进宫,诚惶诚恐也。”

    “我也是初次进宫,四周景物别致,安仁十分好奇。季伦兄有胆独闯白州,却无胆欣赏宫中美景么?”

    “后宫森严,不可多觑也。”

    潘安仁倒是个调皮的种,他悄悄拉过石崇,拐到一园门口,指指远处说:“见否?”

    石崇抬眼望去,只见数十佳丽,携着锦丝包袱,鱼贯地进宫来。那些佳丽距离虽远,石崇想象得出,必定个个都是十分姿色,粉黛娥眉,步履款款,十足的南国美女风韵。

    “此等美女是何许人也?”

    “皆三吴美女也。我大晋灭吴后,吴后宫五千嫔妃,悉数带回,供武帝选用。”

    石崇讪讪言道:“此乃帝王之道,我等何必羡之。”

    “帝王之道?石兄你再看那宫院门前所挂何物。”

    石崇认真看了看,果然那些专供嫔妃们居住的宫院门前,大都在盈尺处挂着鲜嫩竹枝,他好奇了,忙问何故。

    潘岳淡淡一笑,答道:“后宫上万嫔妃,想我主已非当年,如何能驭如此众多之女色。嫔妃们为博龙颜一悦,纷纷争宠。美女堆中的武帝突发奇想,命工匠制作一架精巧羊车,想欢娱时,便驾着羊车在后宫任意行走,车停何处,便拥何处美人。嫔妃为得皇上宠幸,便在宫院门前挂上竹枝,浇上盐水,引诱驾车的羊来吃,以便车停门前,得龙颜恩宠也。”

    石崇一下愣住了,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武帝一向倡导清廉俭朴,崇自幼推崇此道,何故灭吴后如此……”他似乎隐隐感到,那些嫔妃轻盈的莲步正在踏着一条帝国荒淫的末路,那些鲜嫩的竹叶正在引诱着一代王朝的迷失。

    “走吧。”潘岳轻轻言道,“帝有帝道,臣有臣道,民有民道。道亦可循,道亦可变。世上之人,各行其道,是褒是贬,就看各人之修为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进了玉清宫,此时宫内已候有几人。潘岳招呼道:“斩杀孙韵、枪挑武延、义取交州的石崇石季伦来也!”几位扭头看来,都投以钦佩的目光。潘岳指着一位四十余岁的络腮胡道:“此乃太原郭彰郭叔武,散骑常侍是也,精古文,畅文笔,吾辈常敬仰之。”接着向石崇介绍了东堂策问挚虞挚仲洽,彭城刘纳刘令言,还有兰陵缪征,琅邪诸葛诠,颍川陈眕:“各位都是我的密友,文学上颇有建树,真所谓……”

    潘安仁话未说完,便听到太监的尖细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帷幔间,挪出一位目无表情之人,若非头顶皇冠,简直不会相信他就是逼曹奂禅让,篡位为王的晋武帝司马炎。那日在殿上初见武帝,即便是武帝亲自拉起了石崇的手,石崇也不敢正眼看武帝一眼,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就是个圣人!如今进宫四下一看,哦,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霸占着上万的女人供自己享用,也会为这些女人动用国库银两大兴土木。此时,他大胆地,认真地盯着武帝看了几眼:晋武帝司马炎个子高大,虚胖,四十五岁年纪却已显得老气横秋,山羊胡稀疏地飘忽着,也许是纵欲过度,眼袋特别肥大,两只鱼泡眼令人生厌。或许只有那一双被隆起的眼袋挤细了的那双眼珠儿才会偶尔露出几分宽容与慈祥。

    武帝右后侧,尚有两位老者相陪,石崇悄声问潘岳,“这两位老者何人?”潘岳低声言道:“有须老者乃黄门郎杜斌,杜预杜大将军之从兄,才学颇佳;无须老者乃当今之国舅王恺,此人纨绔弟子出身,肥马轻裘却无甚才学,凭着几分蛮力,封了个后将军。跟在王国舅身后的小孩……我就认不得了。”

    武帝很敏锐,见石崇与潘岳交头接耳,问道:“石季伦,你与谁在那儿窃窃私语?”

    不等石崇回应,杜斌连忙答道:“启禀万岁爷,此乃中牟潘岳,潘安仁是也。”

    “哦,莫非是‘掷果盈车’,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潘安仁?”

    “潘岳仰慕万岁爷已久,今日有幸伴驾,此生殊荣也。”

    这下石崇犯嘀咕了:何谓“掷果盈车”?正要问潘岳,武帝又发问了:“咦,魏昌的刘舆刘琨兄弟呢?”

    杜斌有点糊里糊涂:“啊,我也未曾看见。”

    王恺冷冷一笑,答道:“此二子小小年纪,乳臭未干,性情却高傲孤僻,未肯与老夫同来觐见,老夫再三诚恳相劝,不想他二人竟然不辞而别了。”

    武帝一脸不高兴,径直走出宫门。

    一行人趋之若鹜,随武帝来到太清池。此时的司马炎平静了许多,他言道:“如今天下归晋,当效宣帝及景文二帝护国勤政之德,倡俭朴,励清廉,为民而想,为民而劳。尔等若有武才,自当为民而战;若有文才,自当为民而歌。明日朕欲出洛城一览民情,尔等愿一同前往否?”

    众人齐齐应答道:“微臣愿追随陛下。”

    挚虞道:“万岁在百忙之中仍不忘百姓,亲自驾临民间,体察民情,实我晋朝之大幸也。不过……”

    武帝:“不过什么?仲洽有话便说,不必多虑。”

    “阳春三月,皇上若能到乡间一行,既能鼓励农耕,又能踏青怡情……”

    “好,好,好。且不说踏青怡情,朕应效汉文帝之藉田,‘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众附和道:“圣上英明!”

    皇上高兴,将大家又召回玉清宫,好酒好菜招待了一番。皇帝老儿只喝了三巡酒,不知何时独自溜回后宫坐服的羊车找新来的吴妃耍乐子去了。

    次日巳时许,华盖簇拥之下,武帝率皇后及七七四十九名嫔妃分乘数十车辇出了章含宫。此时,文武百官已在大司马门外恭候,石崇与潘岳、挚虞他们三人一辇,跟随百官之后。街道两旁,自有御林军两边排开,百姓只能远而观之。

    这支“藉田大军”,浩浩荡荡直奔京郊而去。

    后妃们在玉辇上自是吱吱喳喳侃个不停。这也难怪,出得寂静的宫闱,哪有不心旷神怡之理?可惜的是,玉辇有篷,后妃们也只能偶尔撩开窗纱,看看洛阳街景。石崇与潘岳坐的是敞篷车辇,一进街区,发现越聚越多的少女少妇,蜂拥般追随自己乘坐的车辇而行,口中还忘情地呼喊着:“潘郎!潘郎!”不时有瓜果和鲜花向车辇掷来。要不是有御林军阻隔,车辇真的要让瓜果鲜花掷满了。这时石崇才恍然大悟,何谓“花投潘郎”“掷果盈车”了。但在他眼里,这位“天下第一美男”,其实长得并不比自己英俊多少。

    洛阳城外,此时确已是一片春意盎然。洛河蜿蜒而过,虽已渐渐春江水暖,但洛河水仍寒肤剌骨,似乎水中还裹夹着尚未融化完的冰凌。河畔不远处,牡丹园中,花中之王叶茂枝繁,含苞的花蕾已蕴含枝叶之中,蓄势待放。

    周公庙旁,便是一片田地,这里早有大批士兵摆好架式,将左右两块不大的田畲围得如铁桶一般。

    那一边,嫔妃们一下车辇,真如刚放出笼的小鸟,逗成了一团,有人说“三个女人成闹市”,更何况这些长年困在深宫的美貌女人!石崇忍不住用眼角儿向那群嫔妃瞟去,这一瞟不打紧,他只觉着一股热血向上涌起:这群尤物也长得太绝了:各有各的美,皮肤却是一色的细嫩;各有各的性子,姿态却是一色的娇憨。石崇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奇想:呀,此生得其中一女子做伴,折寿三十年亦足!

    这一边,武帝笑盈盈下了车辇,携戴着面纱的皇后杨芷漫步走到田边,接过侍卫小心翼翼奉上的小钩锄,在田畲里漫不以心地锄了几下,便由侍卫们扶上路来。就那么简单,前后不过半柱香功夫,藉田壮举便告完成。

    文武百官簇拥着,山呼万岁。

    王恺道:“今日圣上躬亲藉田,奋锄率耕。今后必社稷强悍,宗庙粢盛,民众丰衣足食,此乃我晋之大幸也!值此盛事,我等何不以诗赋歌之颂之?”?杜斌在一旁也随声附和。

    “好,有诗赋者明日早朝在大殿颂之,朕自然会论优行赏。”

    “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春风得意地问司隶校尉刘毅,“刘爱卿,朕之德能,可与汉代的哪位皇帝相比?”

    其实武帝心想,刘毅应答曰“可与汉武帝”相比。谁知刘毅语出惊人,答曰:“陛下可与汉桓、灵二帝相比。”

    众人一听此言,脸都吓绿了。

    武帝吃惊地问道:“朕为何与桓、灵二帝相比?”

    刘毅毫不客气:“桓、灵二帝卖官鬻爵,却将钱留给国家,陛下如今卖官鬻爵,却是中饱私囊,供养上万嫔妃。”

    不想武帝并不动怒,而是幽默地说:“刘爱卿,朕要比桓、灵二帝强多了。桓、灵二帝听不到你如此直言,而朕身边却有你此等直臣,可见朕比桓、灵二帝豁达贤明。”

      刘毅诺诺连声,讪笑而无语。武帝宽容地看了一眼刘毅,钻进玉辇,随那一顶耀眼的华盖儿绝尘而去。

    这一切,石崇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却一片茫然:刚擦净带血的银枪,刚脱掉染血的战袍;多少将军被挑于马下,多少士兵被斩于阵前。国家的统一,曾让年轻的他,充满了为国立功,成就一番大业的宏愿。如今,胜利后留给他的只有皇宫内外的灯红柳绿,王朝上下的佞笑谄媚。

    三月戊申,武帝在广陵台大宴群臣。杜斌启奏曰:“陛下圣明,昨日藉田之举,动地感天,现已有众多臣子作赋吟诗以颂之。臣以为,当在殿上以诗赋一展陛下爱民勤稷之风采。”

    武帝闻言,求之不得,金口一开,便命臣子们逐一歌功颂德,吟待诵赋。给使张泓首当其冲,献上一诗,诗曰:

    帝德荫华盖,炯炯以照灼,

    藉田南郊外,芊芊映碧色,

    圣明撰播殖,后妃献穜稑,

    肃肃且雍雍,皇皇而穆穆……

    武帝龙眉微蹙,未等张泓念完,击掌赞道:“好诗,好诗。”

    张泓知趣,连忙收住,退到一旁。接着大臣们你一诗我一赋走马灯似地在广陵台上逐一朗诵,却未有一人能得到武帝由衷的赞赏。

    挚虞看看左右已无什么人再念诗赋,于是轻轻走上前:“皇上,挚虞不才,有一赋献上。”

    武帝笑道:“仲洽必有好赋,快快诵来。”

    挚虞高声诵道:

    帝王之德,无以加於孝乎?惟孝之理,惟农是先。吾皇庚子三月,藉田于南郊之畔,勤农於千亩之田。壮哉!祥风发於邙山,瑞雪掩於洛水。万姓禺禺,若百川之朝海;九官济济,如众星之丽天。于是命先农之官,设庭燎而晰晰,陈量币而戋戋。旌旄夹於翠幕,华盖列於青坛,然後华钟撞焚燎举,馨香发乎圣躬,烟□感乎寰宇。常伯撰播植之器,宗人掌牲帛之数,既金石而间陈,亦笾豆而静旅……

    挚虞的《勤农赋》刚念完,武帝拈着稀疏的山羊胡,那松泡泡的脸儿笑得像涂了一层蜜似的:“唔,这还有点儿意思!”

    群臣急忙齐声附和道:“东堂策问果然不同凡响,挚大人,好赋,好赋也!”

    石崇思索再三,决定出献上一首诗:“陛下,末将有诗一首,名曰《躬耕曲》,可否献丑于前?”

    武帝那松泡泡的脸儿刹时变成了惊愕:“英武绝伦的石季伦也会做诗?快快念来。”

    石崇确是有些紧张,连续咽了几口唾沫,心里还“怦怦”跳个不停,他声音微微颤抖地吟道:

    晨光渐朗朗,玉露初霓霓。

    九天祭事毕,三辰礼依依。

    帝怀神农之务穑,想伯禹之疆理。

    大饮以劳晨,躬耕以悦使。

    放牛於薮泽,还马於田畴。

    务穑劝雨粟,顾勤於社稷。

    粢盛敬斯皇,万代之储祉。

    武帝叹道:“好个《躬耕曲》,不想我大晋竟有此文武全才之人!石季伦呀,朕观你应为三绝:武绝文绝貌亦绝哟。”接着四周环顾道,“还有谁人献诗?”

    此时潘岳不露声色地走向前:“微臣有《藉田赋》一篇,愿献陛下。”

    武帝曰:“潘岳,你也能作赋吗?念来,念来!”

    潘岳不慌不忙,虽不大声,却是字字清晰:

    太康元年三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帅清畿,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青坛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结崇基之灵趾兮,启四涂之广阼。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蔥犗服于缥轭兮,绀辕缀于黛耜。俨储驾于廛右兮,俟万乘之躬履。百僚先置,位以职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生于轻幰兮,纤埃起于朱轮。森奉璋以阶列兮,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晞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前驱鱼丽,属车鳞萃。阊阖洞启,参涂方驷。常伯陪乘,太仆秉辔。后妃献穜稑之种,司农撰播殖之器。挈壶掌升降之节,宫正设门闾之跸。天子乃御玉辇,荫华盖。衡牙铮鎗,绡纨綷縩。金根照耀以炯晃兮,龙骥骧腾而沛艾。表朱玄于离坎,飞青缟于震兑。中黄晔以发挥兮,方采纷其繁会。五辂鸣銮,九旗扬旆。琼鈒入蕊,云罕晻蔼。箫管嘲唽以啾嘈兮,鼓鞞硡隐以砰磕。筍虡嶷以轩翥,洪钟越乎区外。震震填填,尘骛连天,以幸乎藉田。蝉冕频以灼灼兮,碧色肃其芊芊。似夜光之剖荆璞兮,若茂松之依山巅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抚御耦。坻场染屦,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终亩。贵贱以班,或五或九。于斯时也。居靡都鄙,民无华裔长幼杂遝以交集。士女颁斌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总发。蹑踵侧肩,掎裳连袂。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艸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情欣乐乎昏作兮,虑尽力乎树艺。靡推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励。躬先劳以悦史兮,岂严刑而猛制哉!

    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人之务不一。野有菜蔬之色,朝靡代耕之秩。无储蓄以虞灾,徒望岁以自必。三季之衰,皆此物也。今圣上昧旦丕显,夕惕若慄。图匮于丰,防俭于逸。钦哉钦哉,惟谷之恤。展三时之弘务,致仓廪于盈溢。固尧汤之用心,而存救之要术也。若乃庙祧有事,祝宗诹日。簠簋普淖,则此之自实。缩鬯萧茅,又于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其民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夫孝者,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而二美具焉。不亦远乎,不亦重乎!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茅。大君戾止,言藉其农。其农三推,万方以祗。耨我公田,实及我私。我簋斯盛,我簋斯齐。我仓如陵,我庾如坻。念兹在兹,永言孝思。民力普存,祝史正辞。神祗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听罢,武帝却不语。大臣们蝇蝇喁喁议论着,看表情,一个二个满脸的酸溜溜。

    泡泡脸儿拈起山羊胡,将笔吏记下的《藉田赋》文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半晌,才慢吞吞言道:“好个‘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佳句,佳赋也!”武帝赞罢,叮嘱笔吏将《藉田赋》文稿藏于文昌阁。

    刚才还蝇蝇喁喁的杂议声,转眼间变成了一片赞扬声。

    数日后,吏部文书到,挚虞由东堂策问擢为太子舍人,潘岳派为河阳县令,石崇伐吴有功,拜为散骑郎。

    潘岳叹道:“此次封官,倒也能体现出陛下的英明正直。”石崇忙问何故?安仁答道,“你我均无钱财送与陛下,我一篇《藉田赋》给赏了个县令,你伐吴立了大功,封了个皇上身边的近臣散骑郎。合理,合理!”

    石崇与潘岳虽相见恨晚,但也只能京都惜别,各奔前程,石崇约定,过几日上任时,必定先去河阳讨杯茶喝。石崇送走了潘岳,获武帝恩准,回洛阳的家中探望年迈娘亲。

    二哥石乔石弘祖时任尚书郎,官虽不大,却也消息灵通。听闻失踪了近十年的小弟石崇伐吴有功,已班师回朝,早已告知母亲及弟兄,盼望着与石崇相见。

    石崇一进大司马府,先长跪向母亲问安后,几兄弟不禁抱头痛哭。石崇大哥石越(字弘伦)早殇;三哥石统(字弘绪),现任射声校尉;四哥石浚(字景伦)生性放任不羁,现正外出游访;五哥石俊(字彦伦),任阳平太守,可惜年前已病逝。

    正在一家人沉醉在相聚的欢乐中时,忽然接到圣旨,原来那阳城郡已缺太守数月,武帝加封石崇为阳城太守并催促石崇上任。石崇领旨时却惊愕了半晌,平白无故怎的加封自己为太守了?一旁的石乔笑而不答,还是三哥石统嘴快,告知石崇,是他与石乔兄弟俩凑了一千两纹银向武帝买来的官位。石崇甚觉滑稽,无话可说,心中很不是滋味地告别了母亲和兄长,留贲礼、尤智、周信守家,带上帅仁和曹义,匆匆启程上任。

    石崇的车辇一出城,便想起了要到潘岳的任上看看,于是让车夫拨转车头,径直往北朝河阳县奔去。

    洛阳与河阳地处洛河与黄河之间。河阳县在黄河南岸,洛阳在洛河之北,两城相距仅三十多里。路平车快,才大半个时

    辰,石崇已来到河阳城外。刚欲进城,石崇鬼使神差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城西北一条涓涓细流缓缓融入黄河,此时初春,黄河岸边尚存大量冰凌,而此水不但没有冰凌,连在黄河的入水口也无半点冰凌。溯江望去,只见远处郁郁葱葱,葱茏间山峦起伏,给人以藏龙卧虎之地的感觉。石崇再次拨转车头,向那溪流驰去,经打听,此溪流名曰“金水”,源头来自邙山之上的凤凰台西南。金水顺一条七八里长东南向的宽阔深邃大谷流出邙山,这条沟谷谓之金涧。石崇下了车,漫步在金水畔,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望。此时恰好看见溪流边有一寺庙,名叫“金涧寺”。石崇心血来潮,进庙烧了三柱香,还向住持一宏大师求得一签。石崇一看,竟然是上上签!忙请教一宏大师,大师含笑解答道:“施主求得此签,乃大富有大贵之签也。施主刚走官运,不久又有财运,且三五年内必与此金水结缘,永享金涧之福也!”石崇一听,不觉黯然,他叹了一口气,道:“愿大师所言不假,但崇如今尚是两袖清风,哪有财运来享。”说完郁闷地命车夫拨车马转头,一摇三晃折回河阳。

    潘岳听说石崇到来,早已在府前迎接,石崇的车辇刚到县衙门口,只见一个青年扈从忽在从门内冲出,纳头便拜,口中还高声颂道:“石太守辛苦了!”不等石崇下车,又一骨碌爬起,点头哈腰地前来搀扶。石崇见此人一脸猥琐,狡黠的双眼却充满才气。一问,方知此人名叫孙秀,颇有文才,是潘岳新招的小吏。

    “孙秀呀,快快给石大人砌茶。”潘岳虽是看不惯,在石崇面前也不计较,就汤下面地吩咐。

    “是。”孙秀又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安仁兄新官上任,打算施何仁政?”

    “哎哟季伦兄见笑了。”潘岳嘴上如是说,倒也按捺不住心中之喜,“河阳乃京都近郊,又在黄河边上,山奇水美,人杰地灵。我真打算疏通黄河故道,在河阳大种花卉果木,以益民众。”

    “哎呀,此事乃千秋功德,安仁兄,可行,可行也!”

    少顷,两碗芬芳浓郁的绿茶端了上来。

    “哎呀,这是何等优质之茶?”石崇嗅之奇之。

    潘岳也嗅了嗅孙秀手中所端之茶:“唔?果然是茶中精品。”

    孙秀不泛得意之色:“二位大人可曾听说吴主孙皓宴席上赐韦曜茶荈,‘以茶代酒’之掌故?”

    石崇兴趣地:“与此茶有何干系?”

    “当年孙皓所赐,便是此种庐山云雾茶也。”

    “哎呀,早听说此庐山云雾茶。孙先生可知其来历焉?”

    孙秀滔滔不绝起来:“早在先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刘庄请天竺二法师迦叶摩腾与竺法兰到洛阳,佛学大兴,此时吴地庐山已有梵宫寺院三百多座,有僧人已在此山上种植茶树。庐山终年云雾缭绕,所以称之为‘庐山云雾茶’。此茶是我悄悄从吴地带来,今日孝敬二位……”

    潘岳早就看不惯孙秀喧宾夺主、卖弄风骚的行径,他干咳了两声,突然想起:“哦,孙秀呀,我让你草拟的‘疏河道,植花果’的文书可曾完成?”

    “完了完了。”孙秀匆匆到文书房翻找,不久听到他的惊叫声,“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我草拟的文稿不见了!”

    “你给我滚出来!”潘岳怒不可遏。

    孙秀惶惶如丧家之犬地出来,自个儿伏在地上,“小人自愿受罚,杖打三十。”

    “你知我为官甚严,最恨办事潦草之人,最恨阿谀奉承之人,最恨卖弄讨好之人。你呢,自恃是孙策幼弟孙匡之后,初通文墨,略知些许,当过几天狗屁的什么前将军,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如今已是亡国之奴,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你看看你那付嘴脸,简直就是人来疯!石大人是我好友,来访我便访了,何劳你丢下公干亲自出迎?何劳你巧舌如簧来吹嘘什么庐山云雾茶!来呀,杖打五十!”

    石崇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孙秀,口称愿受杖罚,那两腮却隐约隆起几道牙关紧咬的怒痕。

    帅仁伏在石崇耳边悄声说道:“石兄,此人报复心极强,日后得志则变,不可不防。”

    石崇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忙好言相观道:“安仁兄,让孙先生再细细寻找文稿,杖责就免了吧。其实好构思并不乎纸上谈兵,不若明日我与安仁兄同去黄河古道植桃,来年再与潘兄相聚,我们兄弟俩就开个人间蟠桃会,如何?”

    “哎呀,知我者,季伦也!”潘岳兴奋地环顾四周,不觉正与趴在地上的孙秀那双可惜兮兮的眼睛相遇,气便不打一处来,“还不快滚!”

    孙秀“诺诺”连声爬起,悄悄向石崇作揖,黯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