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别让雨停下

Shrimp / 著投票加入书签

3Q小说网 www.3qbook.com,最快更新偏安一隅最新章节!

    山顶上的那座庙宇比想象中要更破败,虽然仍然是朱门白墙,四角屋檐如鸟翼向上飞拱起,依稀能看出来曾经的鼎盛时期有多么繁华。不过现在的话,人也逐渐没那么迷信,香火便都淡下来了。长久没有修缮,墙根发霉,红漆剥落,呈现出一派衰败之意。

    钟鼓二楼中间有个池塘,说是用来放生,但里面水都快干透了,浮沫渣滓在阳光下打着转,中间的大石莲上懒懒散散爬了些半死不活的乌龟。

    和尚难遇到,而游客更是屈指可数,不到特殊节假日,甚至连本地人都不多,这里宛如一个荒废的庙宇。李隅在池子边曲起指节敲了敲乌龟的壳,它也不怕人,继续伸长脖子晒太阳,“我想要不了几年,这里会变一个样子的。”

    “你是说旅游吗?”

    “有五百座罗汉的话,会变成旅游胜地的。”

    正说着,穿着红黄交错袈裟的和尚们成一字排开,手握念珠翩然从洞门而过。

    李隅在他们身上嗅到了浅淡的香火气息,其中有一个和尚在看到他们之后忽然脱离了队伍。

    他款款而来,眼神在两个人身上落过之后。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片菩提叶,作势递给了阮衿。

    阮衿双手合十了一下,用手掌接住了那片翠绿而鲜嫩的叶子。它长得薄而规整,是一颗饱满的心的形状。这让他不禁想起了李隅送他的那几个叶脉书签,但菩提叶好像太柔软了,做成书签的难度很大。

    和尚又看看李隅,把绕在右臂上的银线菩提子佛珠一圈圈取下,要送给他。

    但李隅很不客气地表示了拒绝,和尚便礼貌颔首,微笑着离去。

    阮衿刚想说你为什么不要,忽然又想起李隅自己还带着十字架的事,或许同他的信仰相悖,“话说,如果你信基督的话,进寺庙是不是不太好?”

    “好像因为这个东西,很多人会误解。”李隅把那条十字架项链用食指勾起来,“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自己没有信仰。”

    “是母亲的遗物?”

    阮衿的反应竟出奇的平淡,这令李隅觉得古怪。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吃惊不是么? 但是却意外地平淡,他看了看阮衿低垂的脸,只是回答了一个“嗯。”

    “难怪了。”阮衿看了看李隅,露出了然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在保佑你,其他护身符也不需要了。”

    李隅眼睛眨了眨,自己是没有料到阮衿是这么想的,他只是因为纯粹的不信任何宗教才不接受这串珠子,顿了顿才说,“这么想也不错的。”

    李隅从初中三年,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旅行上。对各地那些宗教,神话总是抱有极大的兴趣,失明的吉普赛神婆,柬埔寨能够为他预知灾祸的通灵人,还有那些在非洲马里街头游走的巫医……

    那时候李胜南一如既往地对他进行放养,李隅则醉心于那些奇怪的东西,水晶球,塔罗牌,甚至还在马里的巫医商店里买过一颗风干的鳄鱼头。他买来厚厚的大部头堆在房间里,去看那些人类语言诞生之前的符号和壁画。

    周白鸮说他无聊透顶,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将来可能要去研究神秘学变长生不老吧。

    但李隅不是因为相信才去追寻这些痕迹,相反的,他是为了证明这些不存在。

    一旦在现实社会的生活中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往往都把那些东西寄托在虚幻之物上。

    世界各地的神有什么不同吗?亿亿万万被记载或者没被记载着的神明,相遇了不会打起来吗?而作为凡人和神接触了又能如何?在诸般寻寻觅觅之后,好像也并没有多特别。

    那么自己母亲所坚信不疑的上帝也一样,她终于去见她的主了。

    现在他稍稍大了一点,思想倒也没有那么偏激,不会再跑遍全世界就为证明神不存在,或是为证明一件事是错的而去钻牛角尖,因为好像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一个黑白分明的答案。

    既然阮衿说她是在保佑自己,那就权当她在那个薛定谔的天堂里生活得很好吧。

    进了那罗汉殿,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大,那五百尊罗汉都是纯黑色的,古朴得有些平淡,全都密匝匝地挤在一个屋子里,让人怪不舒服的。

    但仔细看,质地里又隐隐闪烁着细碎颗粒状的金,错眼看去,又宛如神迹显灵。一个个姿态,表情各异的尊者栩栩如生,都端坐在玻璃柜中,仿佛在夜里就会活起来谈笑说话。

    因为那庞大的数量,罗汉塑像便从几米高的天花板延伸到地面。因为从上至下,铺天盖地充盈着眼眶,一直仰头去看,便有种撕裂眼眶的饱胀酸痛感。

    由于性别缘故,阮衿需要从右开始数,李隅从左开始数。

    这道狭窄的长廊像是水族馆的玻璃通道,分不清到底是他们在看罗汉,还是那些罗汉在看着他们。两人后背相抵,各看各的,偶尔还会手肘互相磕碰到。阮衿为了不撞到李隅,就把原本屈起另一只手垂下来。

    他数到第十五尊的时候,李隅不知为何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只是试探性的,手指不慎碰到一起。后来又好像是觉得没必要再继续遮遮掩掩,干脆一把握住了,拇指摩挲过虎口,掌心熨烫着贴合在一起,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阮衿感觉一瞬间血液凝聚到一起去,脑袋霎时抽空了,连罗汉都数不下去了。心跳通过手掌上贯通在一起。在这寂静的罗汉堂中,就好像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做着一些隐秘又大胆的事。

    李隅的声音倒是冷静:“我数完了。”

    “我也快了,已经数到第十五个了。”

    他数完了就拖着阮衿的手一起看,看着阮衿最后数到第十七座是087,瞿沙比丘尊者。而李隅数到的则是093,山顶龙众尊者。

    最后仍是花二十块钱在通道出口拿了两张金色的小卡片,和尚低头在卡片上下方各自签下了他们两个的名字。

    一面上绘着金色的罗汉小像,另一面则是卡片描述和诗句。

    “你的那张写着什么?”阮衿看完自己的,又饶有兴趣地去问李隅。

    李隅把自己的卡片递给他,赫然一看,寓意属实不错。

    阮衿慢慢念出来:“诗云:莲出淤泥自清高,珠出水底光彩照;践行莫言寂寞苦,一朝得道上九霄。”

    他倒是挺替李隅高兴的,也觉得字面意思很清晰了,甚至都不需要再花钱请和尚详细来解出偈语。韬光养晦,而后一飞冲天,是说成大事之前需要磨砺和忍耐。

    不过,李隅这样随心所欲的人,还有什么是需要忍耐的呢?他倒是想不出来,现在的李隅,时值大好年华,一切都是镀了光的,正是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什么的年纪。

    阮衿的那张小签的诗寓意倒并不怎么好,刚被他自己捅进口袋收起来,李隅就问“你的呢?”

    他就又拿出来给李隅,上面缱绻的繁体小字写着:“诗云:蝴蝶采花日日忙,换来百花异样香,硕果甸甸属他人,缘何为人做嫁妆。”

    说他为他人做嫁妆,竹篮打水一场空。李隅扫了一眼,阮衿眼睛仍弯着,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李隅把他那个小卡片捏着,边缘硌着拇指,“你这个签不怎么好啊。”

    “的确不太好,不过这种东西,也不需要当真。”

    反正一次签不好,还能再多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从来也没有人限制过罗汉应该数多少次。只要你有十块钱,就能无限循环下去,跟刮彩票没什么两样。且要讨要个好的寓意,概率要比刮彩票要高的。万事顺遂,意气风发,功成名就……这世上没有什么好词不是能用钱买到的。但事实是,命这种东西,从来也是没个定数的。

    但要是真的为他人做嫁妆,只要是为了值得的人和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隅听了阮衿说“不需要当真”那句,点点头,伸手就把那张小签撕了。

    阮衿“啊”了一声,是觉得非常惋惜,“那上面还写了名字……我还想留作纪念的。”

    李隅只停顿了一下,依旧毫不留情的,用那种非常优雅的撕法撕掉了。整齐的四小片,然后捏成团到垃圾桶去了。

    “那用我这个做纪念也是一样。”李隅把他那张小签左右一对折,又撕成两半了,给了阮衿另一半。

    这算是把自己的好运也赠一半给他的意思吧。

    阮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留下了一个“李”,然后是第一句和第三句,“莲出淤泥自清高践行寂寞莫言苦,”

    再下山的时候,时值六点,那座寺庙被朦胧的夕阳笼罩着,在缩小的视野中像一个世外桃源的模型,紧接着就一寸寸地昏暗下去了。

    沿着山路下行,当一股湿冷而黏腻的风沿着脊背向上攀爬的时候,阮衿就觉得有点大事不妙了。

    整个白天的天气都是反复无常的,阴了又晴,晴了又阴。而现在快到晚上,这种犹豫不决凝结成空气中异常湿冷的水汽,好像终于要酝酿成一场果断的暴雨了。

    阮衿有点忧心忡忡:“是不是要下雨了?”

    风很快回应了他的猜想,四周的树吹得颤动,树叶摩擦出哗啦的脆响,树叶,砂石,枯枝都被卷得极高,整个天色都泛着一股不正常的黄。

    “很有可能吧。”李隅的声音显得有点疲惫的沙哑,“赶紧走吧,再不走就真要淋雨。”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阮衿看他下山时候就不怎么说话了,状态不太对劲的样子。现在天也阴沉沉的,眼前只有他衣服的白色是清晰可见的。

    虽然看不清李隅的脸色,只听声音,也觉察出他身体不适了。他用手背去探李隅的额头,又反手碰自己的,残留的熨烫甚至都能过度他自己额上。被冷风吹着,阮衿感觉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沁冷的,像一片冷冻过的金属,这衬得李隅前额的高热就更不正常。

    “你发烧了。”是因为下水去捞相机很久么?山里的潭水,想想就是很冷的,还穿着湿裤子上山逛寺庙数罗汉。现在气温也还不到二十度,远没到可以裤子都烤干的地步。阮衿现在很有点懊悔,当时竟然脑子一昏就答应了李隅上山的提议。

    这么笃定地下完了定论,他又焦急地问,“那你现在还走得动吗?要不我背你下去吧。”

    李隅本来还有点病恹恹的,破功似地被被阮衿给逗笑了,“你是认真的?你背我?”

    “真的,要是走不动了就跟我说一声。”想起他有点夜盲外带路痴的属性,阮衿就顺势牵住了李隅的手腕。他再继续往下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你就牵着我吧,我怕一回头把你弄丢了。”

    李隅“嗯”了一声,虽说烧得头晕咽痛,眼睛在光线昏暗时视物有些许艰辛,但远没到迈不动脚的地步,但是阮衿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地紧张他,真的,每一次都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过分的关照,但在阮衿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好像就觉得的:此处应该破开一个新鲜的伤口,所以我需要软弱一点,再软弱一点。

    这是或许是阮衿统治世界的方式么?这一切很有可能不是阮心的问题……

    是阮衿自己,让身边的人变得像一个个蜷缩起来的孩子。倘若他要对人好,就要做好被一口气抽干的准备。因为这样的人即使说是觉得痛苦了,也只会回头哭着和痛苦相拥。

    什么都全盘接受,让人容易得寸进尺。他身上闪烁着的古怪的温和,就像躯壳里藏了一尊天然悲悯的圣母像。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泥菩萨过江……

    李隅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烧糊涂了,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了,并且真的逐渐有走不动的疲惫感袭来。

    快步走了没几分钟,风忽然变得急骤起来,几滴雨水无声地润湿了他的脖子。然后很快的,昏暗中,噼里啪啦的,落雨的鼓点由短促变得密集起来,雨水混合泥土和草茎的腥气翻涌在潮湿黏重的空气中。

    完全避无可避的,滂沱大雨已经来了。

    他们正卡在半山腰上最为尴尬的位置,不知道到底是该上还是下。

    阮衿摸了一把脸,被雨打得眯起眼睛,梗着脖子冻得直打哆嗦,“我们是下山还是去上面借宿……”

    “往上走吧。”李隅说了。

    他们又转身向山顶爬,地面上柔软的泥土很快变得湿滑泥泞,虽然山路不算陡峭,但是仍然有不慎摔倒的危险,处处都要留心。

    为上山准备的手电筒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雨珠在白光的扫射下以一种密集地频率向下坠落着,地上已经有许多个泥塘水洼了。

    李隅走得越发的慢了,勉强抬起眼皮,绕开了小水洼,浑身已经淋湿了,却又觉得浇筑在身上的雨水不够冷,只是堪堪滑过滚烫的皮肤,再携走一丁点热量,那种外附的冷,完全杀不死滋生在内部的炭火。

    最终阮衿还是背了他,因为实在看不清路了,也走不动了,整个人就像是要融化在雨水中一样,只有阮衿牵着的手仍有知觉,那是一个拉着他往上走的力量。

    昏昏沉沉的,他问,“你还真能背得动我……”

    阮衿回答的什么他已经听不进了去了,意识像沉溺在深海中,下沉,然后逐渐在远去,阮衿的肩膀有点硌人,但是很稳很稳。

    “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融合在大雨之中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不过李隅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是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因为他压在阮衿肩头,像一颗成熟的果实压在枝头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到李隅再醒过来,是被一阵有节奏的,啪嗒的滴水声弄醒的。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棉被子,浑身被包裹得很暖和。脑后枕着塞满了荞麦的厚枕头,有种干燥的香气。

    当然,更重的香味是那种独属于寺庙的,缭绕的香火味,他一嗅到基本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一起身坐直,脑袋上跌落下一块叠了三道的毛巾,他搁在了旁边的铜盆边缘上。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单间寮房,有供着香的小桌,搁着几本叠着的经文,瓦屋正中的上方有点漏雨,就拿了一个盆和塑料桶接着,把他吵醒的声音正从这里传来的。

    而在他床边的地上又铺了一层被褥,不过向外掀开了一半,睡在上面的人已不知所踪。

    阮衿就是睡在自己旁边的,李隅能想像到他给他换了几次降温的毛巾,或许还给昏睡着的自己喂过药。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那身浅灰蓝的僧衣,嗯,还有换衣服。

    外面的檐下有一团橙红的火,那光芒和影子正跃动在发白的窗纸上。

    他于是站起身向外走去。

    跨门出去,侧目而望,阮衿正坐在廊檐之下。

    后背靠着一张桌案,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僧衣,宽袖长摆,分明是宽松的,但纤细身体轮廓却被勾勒得及其分明,露出的洁白的小腿是被布料影影绰绰的,脚掌踩在地上。

    是这具身体把自己背上来的,看上去真孱弱,但意外地,很有韧性和力量。

    前面摆着的火盆正毕剥作响地烧着松针枯叶之类的引火物,熊熊流光照亮他的脸,手,小腿,那都是炽热的橙红,恰似薄薄霞光映照在积雪上的色泽。

    阮衿用火钳拨弄了几下,让火烧得更旺些再放下。李隅看到他从旁边拿起衣服继续烤,火盆中的火星噼啪迸射出来些许,落在了手臂上,但他看上去仍是完全无感似的。

    外面仍然在下大雨,檐下水流如注,灌进水缸里,浮着的白色睡莲打着转,几乎要满溢而出,被冲进这个摇晃着的,满是雨水的世界里。更多的水像珠串似地落到青石板上,在阮衿赤裸的细白脚踝边砸碎成一瓣接着一瓣的晶莹。

    如果相机在的话……不,还是不要相机,直接用眼睛记录这一幕会更好些。

    “嘶……你怎么又不出声啊……”

    阮衿余光不慎瞥见一个灰色人影立在旁边注视着自己,差点没瞬间吓个魂飞魄散,用手都捂不住飙到190的心跳。

    李隅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衣走过来,气质和那些和尚,和阮衿都截然不同,披挂在肩上,就像是一件大氅,“我很像鬼吗?还是说让你想到那个砍头的将军?”

    “都不像。”阮衿摇了摇头,往旁边挪动了一下,给李隅腾出一个位置来,“烧退了吗?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谢谢你。”李隅挨着他坐下了。

    “你不让我说谢谢,自己为什么又要说呢?”阮衿摊开手烤裤子,看到上面蒸出丛丛飘逸的白雾,对面是锁着玻璃门的罗汉堂,还能看到里面的罗汉。

    刚刚他烧起火,看到了对面的罗汉,总觉得自己一低头,一抬头,他们的动作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你背了我多久?”

    “都说了,十分钟而已啊。”阮衿把一旁完全干燥了的裤子递给李隅,“房间里漏雨的声音太吵了,我睡不着,就干脆起来烤衣服了。”

    “你还真是精力无限。”李隅这话说的是赞美,他爬了一下午山,脚程不停,还能在下着暴雨的天气把一个发烧的alha从半山腰背上山顶,嗯,统共还只花十分钟。

    阮衿继续烤自己的裤子,“之前我背着你的时候,你都已经问过了,我说我力气很大,能背得动你,你全不记得了吧。”

    “我还说什么了?”李隅饶有兴趣地撑住住自己下颌,目光是明亮的,笔直的,像能穿透重重雨幕的鸟雀。

    “你还说鬼故事吓我。”阮衿笑了一下,“你说,你下水之后,潭水底下全都是人头,所以才找相机找了很久。你说的时候,怎么说呢,实在太像真的了,我都怕你烧傻了,不敢让你睡着,一直在和你说话。”

    “我那时候一直在和你说话吗?我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完全没有印象。”李隅也帮阮衿继续烤衣服,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了一片揉烂的菩提叶。

    “诶,被弄坏了。”是和尚给的那片,阮衿又开始惋惜,今天糟心的事还真是很多。

    李隅瞥他一眼,又把那片稀烂菩提叶摘出来投进火里,“我也送了你叶子吧,还是五片,别人给的会更好么?”

    “那不太一样吧……那五片叶脉书签,很好,非常好,我特别喜欢,都在我的书里夹着呢。”阮衿说话时努力地强调了“很好,非常好”这几个字。

    但李隅好像也没有特别满意,阮衿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他哼了一声,但也好像只是错觉。倒也还是李隅先网开一面,“说点别的吧你。”

    于是阮衿想了想说:“那我可以提问吗?”

    “你想问什么?”

    阮衿就当是他同意自己提问了,眼睛落在那朵晃荡的睡莲上,“我想问清楚一点,因为还是有点混乱……”

    李隅盯着那团火说,“都一天了,还在混乱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有点很不真实的感觉。”

    对啊,都一天了。告白,牵手,约会,除了今天暴雨和发烧的变故,一切都好像是顺理成章发生的。阮衿也这么觉得,但是就是有点,有点轻飘飘的,好事情堆积太多了,落不到实处。

    李隅侧过脸来看阮衿,眨了眨眼睛,“哦,我懂了,所以你是想听我说吗?”

    “额,要说什么?”

    “我也好中意你。”李隅仍侧脸看着阮衿,这一次没有任何的闪躲,足足盯着阮衿看了有半分钟才说话,“现在有真实感了吗?”

    阮衿的脸全红了,心都跳到嗓子眼,比刚刚受惊的心跳频率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感觉李隅的眼睛就像是探照灯打在深夜的湖面上,潋滟的,刺眼的,并不柔和,但看向哪里,哪里就被照亮。

    当他不刻意避开眼神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有多热烈,面前这一盆熊熊燃烧的火,都只能甘拜下风。

    “我……”阮衿觉得李隅把发烧传染给自己了,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你突然说这种话,我心脏真的承受不了啊。”

    “心跳很快,证明你还活着,活着不就是真实么?”李隅曲起膝盖,把垂着的袖口拢起来,冲阮衿面无表情道,“虽然我看上去很冷静,但现在心跳也很快。”

    他天生长了一张很冷静的脸,感到害羞也只是避开目光。但这样一个人说他现在心跳很快?

    “要听听看吗?”

    因为这一个邀约,阮衿就靠过去了。

    他们用一种很青涩的姿势抱在一起,阮衿的耳朵靠在他的胸口,名为安陀会的僧衣上沾着清淡的香火味道,然后是心跳声,听觉和嗅觉全部混为一谈。他的心真地跳得真的很快,强有力的,砰砰砰,就好像是在撞击一扇门一样冲撞这胸膛。

    “我其实是想说,你好像一场暴雨啊,有时候我以为你正在酝酿,但是,天忽然又晴了,所以我之前一直有点困惑和犹豫,它到底会不会落下来。”

    阮衿抱了好一会,看着不断落下的屋檐下的水珠,这才想起一个确切的比喻。

    “我有那么反复无常吗?”李隅好像觉得有点好笑似的,“你所说的我,不像雨水,更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阮衿倒没觉得李隅有那么恐怖。雨水落下来只会让人发烧,而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来,却会要人的脑袋。

    “如果是暴雨,只淋湿你;如果是达摩克里斯之剑,那也只砍你的头。”李隅笑了笑,抬起了阮衿的脸,“所以你还是祈祷落下来好一点的东西吧。”

    但是现在的李隅只落下了一个吻给阮衿,在唇角上,温柔的,很轻的一下,如同一次指腹的磨蹭。

    阮衿微张着嘴,眼前是洁白的衣襟叠在锁骨上,一下放大了,但又远离了,他怔楞地看李隅的脸,“你,你现在还清醒着么?”

    “所以我上次喝醉亲了你,是吗?”李隅又再次凑近了,“现在不是醉酒的李隅,也不是发烧的李隅,很清醒。”

    阮衿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李隅的手按住了,推在桌案的边缘上,然后是一个更深入的吻,撬开他的嘴唇,牙齿率先颤栗着触碰在一起了。然后是舌头,坚硬和柔软的,甜蜜和湿润的,全因为过度亲密的接触而不分你我地混合在一起。

    阮衿怀疑他的烧根本没褪,因为这吞噬一切的炽热带着他也要烧起来了。

    但是阮衿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桌案上的插着三炷香的香炉他们的动作被掀翻了,一丛灰纷纷扬扬地泼下来,从阮衿后颈敞开的领口细细灌进去。他一激灵,“唔”出一声,脊背应激地弯折起来。但被李隅的手覆盖住了后脑勺,然后沾满灰烬的手又游移下来,握在他的下颌和脸颊交界处。

    这个激烈的吻依旧没有停下,因为李隅不允许它停下。

    真是大不敬吧……阮衿想,余光能看到李隅的起伏着的肩膀,而他的肩膀边缘后面是燃烧着的火,在火的后面是什么?

    是什么?是那道玻璃门,是那五百个拥挤的罗汉。

    他们神态各异的,顶着严肃而黝黑的面孔,隔着玻璃,雨水与火焰凝视着这两个大不敬的少年。

    如果将来真的因为冒犯了神而获罪的话,那也……阮衿闭眼回勾住了李隅的脖子,他听到院子里的水缸因为不堪重负忽然炸开了的声音,几朵睡莲顺着哗啦啦的水流冲向了院子里某一隅角落。

    那也……别让这场雨停下。

    别让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