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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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着你刚说请我吃饭?就这种地方啊!白给你带东西了!”

    周白鸮食指转着车钥匙一路走来,特夸张地将硕大的墨镜从鼻梁上扒拉下来,露出两只眼睛,上下扫视了一番,这塑料棚,这塑料桌,这塑料椅,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塑料世界。

    他本想在桌子上拍一掌表示愤怒,但是上面实在太油腻了,手伸出去一半又悻悻地收回去了,只得拎着裤腰带很不情愿地在红色塑料椅上落座了。

    李隅伸手抖了抖自己西装衣领上的灰,啤酒瓶给对面人推过去,“我这样也进不了正经餐厅的门,凑合吃点吧你。”

    肩头和发顶上落满薄雪般的灰,昏黄的路灯正面打在上面,更显得颓懒。西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里面衬衣的扣子开了好几粒,小片胸膛都露在外面,没了往日精英风范,跟跑了一天卖保险似的,不过他属于那种就算是卖保险也卖得玉树临风的类型。

    周白鸮见他手边搁着个白色安全帽,忽然就乐了,不由得指着这帽子打趣道,“怎么着啊,少爷今天下乡体察民情了,弄这一身泥的。”

    “差不多吧,你想要就拿去,要留作纪念吗?”

    “拉倒吧,您老自己留着吧。”

    李隅等人到了这才拿起筷子夹菜吃,胃里空的能往外伸出只手来,急需食物填饱,但是他吃得仍然优雅舒缓,至少在口腔中咀嚼三十下,再咽下肚里。

    此情此景周白鸮只有一句“逼王”奉送上,不过李隅这个人打从少年期就是人群中最爱装相的那一个,那股高傲劲儿拧上来装逼能装到骨子里,偏偏他又有这个资本,他都给这人整习惯了。

    两个人坐着吃得热气蒸腾,周白鸮把纸袋从桌底下给他递过去了,低声道,“这次新药都是针剂,要静脉注射的,可不像以前下到汤汤水水里那么简单。”

    “您这弄得跟毒品交易似的,实在不至于这么紧张。”李隅笑了笑,然后四下看了,大排档里人声嘈杂,杯盘狼藉,各桌劝酒划拳声此起彼伏,他俩反而是夹在其中最不起眼的。

    他从底下把纸袋拽上来,甚至打开看了扫视了几眼,12支透明的安瓿瓶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盒子中。

    “我能不紧张吗?这事儿败露了可别拉我下水啊。”

    “不会败露的”,李隅吃得浑身都热了起来,索性将外套脱了,袖子撸至手肘时扯出紧实的线条,“如果败露的话,不止是你我,连带着你整个实验室的人都要完蛋。”

    “卧槽,你爸还真是……”周白鸮霎时惊起,忽然就有点后悔趟浑水了,做什么不好非要帮着自己发小去给他爹下慢性毒药啊,这种老套豪门秘辛,说出去都没人信。

    “前提是你没有说谎,只要这药是你们实验室独创,那就不可能查得出来。”

    李隅用完餐后擦嘴,将纸巾叠得四四方方压在啤酒瓶底下,像是将一个秘密死死压在巨石之下,使其永世不能翻身。远远的,街边有一道惨白扎眼的车灯斜斜刺来,啤酒瓶身折射出暗绿的光,幽幽浮动着映在那俊俏的脸庞上,竟显得如同水中鬼魅。

    他继续问道,“所以,你有对我说谎吗?”

    周白鸮给他那黑黢黢的眼睛盯得后背发毛,密密麻麻如针尖滚过似的不舒服,就算底气十足也给生生拧成了八足。他噎了一会儿,忿忿不平地一拳打在李隅的肩膀上,哑声道,“我说个屁的谎啊!这药是私底下刚研制出来的,连名儿都还没起呢,我骗你干嘛。”

    “既然没说谎,那就根本不会暴露,放宽心。”李隅收回那种锋利至极的视线,温和地拍拍发小的肩膀以示安慰。

    “口头保证不行啊,能实际点吗?我要进新仪器,给我再打钱,赶紧的!!”

    “试用完再打。”

    “行,我连50万的命名权一并打包卖给你。”周白鸮喜笑颜开,开始进行强买强卖的无耻行径,却没成想李隅还真蹙着眉,托着下颌思索起该叫什么名字。

    他认真想了,一次性筷子在瓶子上敲击,三声叮啷脆响跃出,“拉斐尔。”

    “什么拉不拉菲的,你怎么给药给起了个酒名儿啊!你当我这是药酒啊!”

    李隅没理这个不懂艺术的,吃饱喝足,拎着自己的12支拉斐尔针剂站起来准备走了。他抬手看向腕表,“你没吃好再吃继续吃会儿,我得早点回公寓洗澡。”

    周白鸮乐不可支地啃着一个流油的烤猪蹄,忙着和纸盘上油腻的食物作斗争,冲人挥手告别。

    大排档上的烟火气和水蒸气交织成一片明亮温暖的氤氲,似与四周分割成鲜明的两个世界,李隅看了一眼这些滋啦滋啦正在炙烤的一切,感觉自己的衣领上好歹沾了点油烟活气。然后他义无反顾地抛却这些,朝着黑暗冰冷的街道中迈出几步,忽然又被身后的周白鸮给叫住了。

    他听到后边人故作不在意实则迟疑试探,“兄弟……我说你最近没事吧?虽然回国是要放开手干了……”

    他冲着黑暗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

    “虽说我知道你做什么都绝对有最正确合理的理由,但是别老自己一个人撑着,小心憋出病来。”

    从小到大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共有三个,周白鸮,闻川,李隅,其中最聪明最冷静最自持的就是李隅,但其实最不可控的也是他。

    “你想做什么事,我们绝不会拦着,甚至还会帮着,但是你可一定要考虑清楚了。”

    周白鸮日常就是个富二代人设,这好像跟他蹲实验室严谨带队搞化学研究的身份完全相悖。但外在用于唬人的皮囊不代表他的智商和情商真就那么低,一丁点异样都察觉不到。

    他鲜少说出这种严肃到掏心掏肺的话,而且的确是字字笃定,掷地有声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次居然轮到他提点狐朋狗友小组的智商担当了,自己都觉得既稀奇又可笑。

    “我考虑十几年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这话语气吐得轻巧,其内容分量却如巨石落深潭,起的不是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波纹,而是飞溅弹射出来的白色水瀑。

    周白鸮扭头去看他的背影,却感觉被无形的水花给溅射到了双眼,视线开始晃动模糊,那肩颈线条利落笔直,肩头挂着一层薄金的灰尘,像是风雪夜中徒步归来的疲惫旅人,如此凌厉又萧瑟地挺立着。

    的确是背负了很多啊……那些灰尘和砂石,虽然他不太清楚来源,但是好像的确是很辛苦的样子。

    周白鸮发觉这段时间李隅情绪很不对,好像是忽然就不能忍受了,要将那些砂砾从肩头彻底抖落一样。人是活在一个接一个社会属性中的角色,像个俄罗斯套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他们这种人都鬼精着,深谙其中道理,于是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

    李隅是掩藏情绪的高手,但他最近有点崩坏了。

    说过了一些话之后周白鸮仍觉得胸中很不得劲,一些不安的猜想让他堵得慌,于是把碗筷“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抬腿跑到李隅面前不让人走。

    “账已经给你结了!”

    李隅努力强调了一下这个,像避开瘟神一样避开他。

    但周白鸮左看右看,用那种评价商品的目光去上下左右打量他,如秦王绕柱般走了几圈,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他忽然蹦高勾住李隅的脖子,半倚靠在李隅耳畔打趣,“我哥们儿条件这么好,怎么就不找对象呢?我给你介绍个oga呗,你不就喜欢那款长得白性格温柔还爱倒贴……”

    “闭嘴吧你!手上全是油。”李隅听到这儿眉头一拧,终于彻底不耐烦了,推他一把,大步向前走去,同样也向无边浓重的黑暗中走去。

    完了。

    周白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处,像影子和夜色成功汇流,无声无息亲密无间地相拥到海洋里去了,竟如此相得益彰。

    又一块巨石轰然落入深潭。

    他重新落座啃猪蹄,看对面那个脏兮兮的白色安全帽,呆愣愣地躺着。他盯了半晌,怎么看怎么傻,便冷不丁把手中筷子砸了过去,周围食客都被他神经病一样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他也不管旁边人怎么看,蹲在塑料椅上神经病似的,摇晃着食指对一个安全帽含混不清地怒叱,“我说你什么好!个没出息的……”

    个没出息的智商担当是真栽了。

    因为周白鸮猜到一定是阮衿回来了。